一
纸是有生命的。
这个时代的纸还是天然的浆性纸，山坡上生长了几千几百年的树木，柔韧的枝条吸满了春天的谷雨秋天的白露，被柴刀砍下来时还滋滋地冒着水汽，仿佛丢进土里，就能重新发出芽来。
砍下来的枝条后来被研磨成浆，又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了好几天，终于湿气尽去，变得光滑整洁。
可大多数人只把纸作为书写的工具，抑或是单纯的装饰，在泥墙上刷几层糨糊，啪啪啪地拍几下，纸张便牢牢地粘在了墙上，像一块枯死的树皮，撕不下来了。
纸也是有情绪的。
如果在裁切之前，没有和纸说好话，那么无论多么锋利的刀刃，都会像陷进了麦芽糖里，被纸张纤维黏黏糊糊地困住，越挣扎，越动弹不得。但如果事先和纸商量好，告诉它是要化身为祈福祛病的千纸鹤，或者召唤式神的媒介，那么它就会变得乖巧温顺，甚至在裁剪的过程中，还会发出愉悦的“嘶啦啦”的笑声。
“你说的真玄乎。”博雅说。
“你难道不相信吗?”晴明微微弯起眉眼，绘着星云纹的折扇挡在唇前，恶劣地把那一丝动人的笑意藏了起来。
“喂，”博雅不高兴地去夺晴明的扇子，“我可是认认真真地来向阴阳师大人请教的。听说你偶尔也会为人解惑，这才坐在这里听你讲故事。”
“故事好听吗?”
“不管好不好听，起码跟我没关系。”
晴明笑着不说话，用折扇敲了敲茶盅的杯沿。
茶盅是陶瓷做的，和扇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的声音。博雅很擅长音乐，可单凭这一个音符，他也琢磨不出来晴明的意思。
他看了看晴明，张嘴想问。
“你——”
忽然，有风袭来。
风里夹杂着很淡很淡的樱花的香气，吹进来的时候把门檐上的风铃摇得玲玲作响。博雅被这声音引去了注意力，偏过头向庭院里张望，然而仅仅这一瞬间，樱花的香气便被更浓郁的另一种气味取代。
更亲切、更能勾起人欲望的，饭菜的香味。
博雅重新转过身来，看着举着寿司跪坐在自己旁边的小纸人，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这是?”
“我的式神。”
晴明轻轻一笑，指着小纸人问：“尝尝看?”
博雅拣起一块丢进嘴里。
“怎么样?”
“还不错，”博雅忍不住又拿了一块，“你做的?”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晴明摇了摇头，“我不擅长料理，这些都是它做的。”
“它?”
“就是纸啊。”晴明露出了狡猾的表情，“我也在认认真真地给博雅大人解惑呀。”
小纸人举着寿司托盘站起来，配合地转了一个圈。
“它叫水尽。”晴明说。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博雅还是不明白，“它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最近心神不宁，法术弓道都没有进境吗?我猜，你大概是想出门去修行了。”
“嗯，是这样没错。”
“水尽是我在修行的时候召唤出来的。不怕被你笑话，其实那个时候，我快因为没人做饭饿死了。”
“这我倒很想见识一下。”博雅也露出笑容。
“所以，当时我就想，如果能有一个会做料理的式神，那我的修行是不是会轻松很多呢?于是我用最好的纸，剪了两个小纸人，其中一个，就是水尽。”
“唐人有个说法，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却希望，即使连河水都枯涸，水尽也能做出美味的料理来。”
“听起来真不错，”不知不觉地，博雅已经吃完了一盘寿司。他目送水尽顶着寿司盘一溜烟地跑开，忽然来了兴趣。
“那另一个呢?你不是说剪了两个小纸人吗?”
“另一个现在正在庭院里扫地，你来的时候应该也看见它了。”
晴明转过身，朝庭院中央的方向招了招手，只见一个和水尽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纸人忽然抬起头来，怀里还抱着一把等身的小扫帚。它像是琢磨了一下阴阳师大人的意思，接着小心翼翼地将扫帚靠在了旁边的小石凳上，这才迈开两条小短腿，摇摇摆摆地跑过来。
而刚才给博雅送寿司的水尽，立刻接替了它的工作，拿出自己的小扫帚，勤勤恳恳地清扫起石砖上的灰尘。
“它叫山穷，是个信使，只要写信的人在纸上写明‘安倍晴明启’，并把它烧掉，不管相隔多远，山穷都能把信件的内容马上复原出来。”
“连崇山峻岭都拦不住它，所以叫山穷，对吗?”
“是的。”
“那如果是想给别人寄信呢?”
“这个做不到。”晴明略有些遗憾地说，“因为召唤出山穷的时候，我只想着了解到其它地方的信息，而没有想要把消息送出去。”
“真好啊。”博雅看着小小的低着脑袋的式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揪一揪山穷头顶上串着的红绳子。山穷仿佛察觉到了博雅的意图，抖了抖小脑袋，害怕地向旁边退了两步，又撒娇般的朝晴明的怀里钻去。
博雅忽然有点嫉妒。
“晴明，把这只给我。”博雅硬邦邦地说，“你跟我说这么多，就是想让我带着这样的小纸人去修行吧?水尽我就不要了，免得你被饿死，但是山穷，我要带它走。”
晴明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我确实是建议你带着纸去修行，但山穷和水尽，都不行。”
“为什么?”
“因为纸，是有脾气的啊。”
显然，博雅对这个解释不满意。他烦躁地抓过靠在晴明怀里的山穷，随手往门外一丢，气鼓鼓地瞪着晴明。
晴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博雅贴到面前的脑袋推开一点点。
“山穷和水尽是因为我的愿望而生，所以只能跟着我。不过，如果博雅想要，自己也可以召唤一个。”
“我?”
“是的。”晴明站起来，往里面的房间走去，博雅连忙跟上他。
“和阴阳术无关，纸式神更多的是人类愿望的现实映射。只要愿望足够强烈，无论是谁，都可以进行召唤。”
晴明打开了一个柜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白纸。纸张透着树木的清香，若有若无，飘飘忽忽，仿佛是从书页里飞出的蝴蝶，翅膀上的鳞粉泛着隐隐约约的光。
据说蝴蝶是梦的形，看见怎么样的蝴蝶，就有着怎么样的梦。晴明仔仔细细地为博雅挑选合适的纸，没注意到身后，博雅的神情慢慢变得有些奇怪。他怔怔地望着晴明的背影，银白的长发像从蝴蝶翅膀尖上漏下来的月光，猝不及防地，博雅想起了一件不太寻常的事。
而这件事，又和晴明……有那么点关系。
“博雅，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恰恰这时，晴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待续
出处：weibo-Ne3s23p4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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