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头抛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天空会变化,守护阴阳寮的结界在太阳下闪光。首无躺在回廊上,头落在他两掌中。
他刚刚从觉醒仪式中找回了部分记忆,猝不及防与旧时的自己相遇的滋味不是很好受,连续两天梦里战火连天中他无休止地奔跑,跑到喉咙处泛起血腥气。醒来的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咽喉,只能摸到软软的布料。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有脖子的,下一个恍惚中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是人,不再是那个拼命奔跑的信使。他是个式神。
成为式神同样也很奇妙,阴阳寮里的式神很多,他和那些铁鼠山兔一类的小东西,和茨木酒吞天狗之类的大妖处在一个位置,偶尔他看着阴阳寮里众多的伙伴,油然而生一股格格不入之感。他还留着一副少年的外型,保留着人的思考方式,却既不是人,也不是纯粹的妖。
大妖们和他点头之交,其余的式神即使都与他交好,像这种看着天空发呆的时间里,他也能感觉到伴随妖漫长生涯的寂寞感。妖的时间不能用日月这样短的量度计算,他们的生命绵长而孤单。阴阳寮是个温暖的地方,那些妖也是因为寂寞才甘心走入召唤阵中的吧。
毕竟,人也好,妖也罢,形单影只真是太寂寞了。
首无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视觉和触觉有分离这一点,会让他在恍惚的时候忘记自己的存在,他差点在回廊上睡下去。要不是身边传来了响动。毛茸茸的蒲公英在他眼前晃,赤足的少女在回廊上坐了下来,首无把自己的头摆放回原来的位置看她。“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呀。”少女的眼睛很圆很亮。“今天天气好。”首无回答说,“欢迎回来,萤草。”
萤草荡着双腿,弯了弯唇角,“今天打到了网切哟。”说着伸手递来闪着金光的御魂,首无犹豫了一下,坐起身来。“啊,对不起,头又掉了。”“没有别人要吗?”伸手拿御魂之前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没有,说了是给你的。”萤草摊着手,御魂的金光闪烁更衬出了那一双手的柔若无骨,首无拿过御魂挂好。
哪怕早就知根知底,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把萤草当成一个小姑娘。即使那莹白的手掌曾握着蒲公英抽下八岐大蛇六七千的血量。他和萤草几乎是同时走入传送阵中,从阴阳寮的落成开始就在这里,一起打过无数次觉醒,一起欺负过无数次大蛇。他看着萤草的攻击从不痛不痒到致命一击,看着她从弱小到不惧与大妖相争。
这样一想,才觉得岁月漫长,光阴如流水,不要钱一样肆意流淌。
成为式神的日子太过平静,他去打麒麟,打八岐大蛇,打斗技,只剩一丝气血也不过就是退场。比起战场上的生死,输赢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又发起呆。回神刚好撞上萤草饶有兴味的目光,“咳,今天怎么样,高一层的御魂难打吗?”萤草撇了撇嘴,带了点情绪,“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姑姑去带新来的小崽儿了,烦死了不想加血。”首无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哼,你就很能打吗?”萤草摆了摆手中的蒲公英,斜着眼瞧他“你想试试哦。”“不打,疼。”首无偷偷地拽了一把萤草的大马尾,觉得稍稍解气了点。
怎么说呢,他总觉得萤草是他妹妹一样,眼看着妹妹飞速地从人畜无害的样子变到横行霸道,他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微笑。
反正很可爱。
“你终于又笑了啊。”萤草托着腮,若有所思的样子,冲他眨了眨眼睛,“最近是不开心吗。”首无挠挠头,差点又把自己的头碰掉。他从衣服兜里摸出绕着线的纺锤,用头跳起绳来,尝试着转移话题,“你会用头跳绳吗?”他看着萤草,视角上下变动,从她浅色的唇看到她的刘海,又从她的刘海看到她的小巧的下巴。
以前从没发现过,她也是会长大的。他内心涌上一股自豪的温暖的感情。
萤草看着首无,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拿蒲公英种子抽了他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首无在回廊上愣愣地捧着自己的头。果然是长大了,长大了的女孩也好,女妖也罢,可能都会变得有点喜怒无常,他又触碰到了奔流不息的时光。
首无躺了回去,抱着他的头安静地睡了一觉。
又是去打御魂,高了一层压力也大了点,八岐大蛇抽了他一下,感觉上也有点疼,站在他身边的妖琴师不屑地哼了一声,随手划了个余音扔过来,他沉了一口气推出一记虚无。大蛇的血量终于清零,他被传送阵送了出去。
雪女还是冷冰冰的样子,但能感觉到很高兴。难得姑姑留在寮里带小崽儿,她在结界里呆了几天终于有机会出来活动手脚。妖琴走在后头,抱着琴,心情很好地看着沿路风景。座敷童子老老实实地跟在晴明身边。
今天天气不错,天空瓦蓝,首无心里的烦闷消散了点,昨晚的梦中再次梦到久远以前的事情,他被噩梦缠了一晚,翻来覆去地挣扎,还是一点点地陷下去。
萤草悄悄地拉住他的手,“你等一等。”绿色的温柔光线在他身边跳跃开,身上的小伤口被细细地抚慰,温柔的光线里他看见飞扬的绿叶和离离的野草,像是好久以前的什么光景。他眼前一黑,身子和头同时向地上砸去。萤草紧张地接住他,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他的头。“怎么了?”首无闻到了萤草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气,身子塌在她软软的身板上。意识和心跳同时漏了一秒。
刚才的一刹那他看见炫目的刀光冲他劈来,是在春天的天气,他面向营帐外的离离野草湛湛青天,任凭刀光闪过划开他的喉管。鲜血喷涌,像是自己的一些东西一起流了出去一样,他的眼前最后一直映着那草色青葱,未曾闭眼。
所谓战争啊,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一味剥夺不讲道理,把一切有价值的,换成一切没价值的。把炊烟换成战火,把阖家团圆换成妻离子散背井离乡。他那时不知对错,只以为自己跑的快点,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把信送到,就可以了结掉这错乱的时代。
然而谁知道呢,那封信是谁换掉的呢,或者说是谁故意给错的呢。他自诩为是最快的信使,这样的失败,是对他价值和尊严的一次重重践踏。他为此死不瞑目。
执念不深,何以成妖。
他的心思落回一声叹息之上,才发现自己还半跪着依在少女的怀里。萤草单薄的身板里好像有无穷的力气,站得稳稳地撑住了他。他脸一红打算站起身来,便温柔地推了萤草一把,然而对方兀自不动,首无不便甩开她,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
他脸颊好像被清风、被草叶轻抚了一下,还带着阳光的温热。首无脖颈处的火呼啦一下窜得老高,遮住了他的眼前。
刚刚那是一个吻。萤草亲了他一下。
首无掩饰住自己的狼狈咳了一声,大踏步地往阴阳寮走。萤草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脖颈熊熊燃烧的火苗,努力地憋着笑,几乎快憋得胸腔疼,“诶,你会用头跳绳吗?”首无没搭理她,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一截绳子,头颅上下跳了起来。
萤草没有忍住,大笑出声。
边走边拿头跳绳本身就挺好笑的,院里趴在水池边的鲤鱼精笑得甩起了尾巴。
回廊是最舒服的地方,晚风温凉温凉的,吹得很舒服。脖子上的火熊熊燃烧了一天,烧得他没辙,怕这火吓到寮里新来的小崽儿被姑姑教训,他主动离式神们远了点。打算用这些闲暇来努力跟自己的过去和解。
忘记是很难的,记住也是很难的。如果每次忘掉的都是应该忘掉的,记住的都是应该记住的就好了。可惜世间事哪有这么容易。他端端正正的坐着,看着院子里的热闹,脖颈处两条胳膊缠上来,双手自然而然地扯着他的脸,草木香扑了一脸,首无先是吓了一跳,而后舒了口气。他的火伤不到萤草。
脊背刚好抵住少女柔软的胸前,首无只想逃开,脖颈的火苗快成篝火那么雄壮了。萤草还是笑盈盈的不放手,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说“我发现,你好蠢。”
岁月真是把杀猪刀,把初见时那个小姑娘还给我。首无悲哀地想着,嘴角却带了点笑意。“老实交代,你最近怎么这么不开心。”“有吗?”“有,你觉醒之后就这个样子。”首无脊背一僵,有点心虚。“从前的一些事。”萤草不开心地又扯了扯首无的脸。首无的身体还处在少年时期,皮肤光滑,手感特好。萤草耍流氓地摸了一把,又将自己的脸凑上去贴了贴,心满意足地蹭了两下。
她感觉到首无的皮肤像是也要烧起来。
“你真的是个笨蛋。”萤草最后这么说。“也许吧。”
“可以把头拿下来是不是有点奇怪。”“不奇怪啊,我也不过是颗草而已。”萤草坚决不放手,继续搂着首无,少年比她高一点,她跪坐在回廊上刚好能扣住他。
首无晕晕地想着她怎么还不放开,思考起来自己脱身的办法,越想越是悲哀。怎么办,又打不过她。这么柔软的身躯怎么会打不过呢,不过是棵野草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喂,你把我头发弄乱了。”首无还是人类的时候不过十几岁,还带着点少年意气,蓝绿色的眼眸扫了萤草一眼,萤草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起身,重新帮着首无绑上头发。
同样是很柔软的手梳理着首无的头发,首无的问题溜到了嘴边,“你怎么那么抗打。”说是问题,给他念成了陈述句,“生花。”“嗯?”“开花的花,我的能力,可以自己回血的。”“那怎么能叫生花?”首无撇嘴,“因为野草是烧不尽的杀不死的啊,只要活着就总有一天会开花的,就算是没有樱花桃花那么漂亮也没有关系。”
首无没了动静,有点沉默地让萤草梳完了头发。“即使这样,下次还是治疗一下自己吧,总是会疼的吧。”
是会疼的,哪怕最坚强的事物永远最柔软。
首无又看了她一眼,唇边些微有些笑意,有点寂寞,像是沾了水汽的样子。不像是他平日被火环绕的明朗。萤草又扑了上去,狠狠地扯住了首无的小小的辫子。“你还没有说喜欢我。”“啧,走开,我才不喜欢你。”“说实话,不然揍得你叫爸爸。”“你别跟外面那些人学!”
说实话吗,——是喜欢的,像是心间的草原,全开出花来。
——FIN——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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