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座喧嚣的城市从来不缺乏黑暗,即便是在图书馆、学校或者孤儿院。
外面的人不会来这里旅行,里面的人不愿离开;城市的法律接受了贿赂,却挂着“公正”的牌匾;孩子从小就和父母学坏,因为在黑暗的地方,只有罪恶才是正当。
我们要讲的故事发生在一所孤儿院。
几十个孩子在院子里打架,尖锐的石子刮破了衣裳,鲜血与灰尘融合成肮脏的液体。
一身肥肉的女院长冷眼旁观,手边摆着一瓶过期的碘伏,还有沾满油污的纱布。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院长便腆着她的肚子,粗壮的手臂伸过去,把小巧的电话抓起来,不耐烦地接听:“幸福孤儿院!你什么事?”
那头却传来一个男子低沉而冷静的声音:“这个名字真好啊。”
女院长愣了愣,似乎觉得打电话的人惹不得,便放软了语气,故意柔声说:“啊啊,对不起,刚刚那个佣人脾气太差,我们会把她打发走的。”
“我不在意,后天我想到你这里领养两个孩子,麻烦准备一下。”男人的语气丝毫没有变化。
“是是是,我们一定会准备好的。”院长连声答应。又少了两个小崽子的饭。她喜形于色。
男人挂了电话。
干净却空荡的房子里,他叹了口气。
十年了,除了一双血迹斑斑的手、无数条人命,他什么也没得到,反而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我想给你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们一家四口一起生活,多好啊。”
可是女人的愿望没有实现,枪声后只留下男人活在世上。
男人没有另结新欢,却想为她而养两个孩子。
可是即便他已经退出了那个黑暗血腥的世界,现在,他也没办法合理地领养两个孩子。
所以他盯上了那座城市。那座城市里,法律只是个名号,摆给外人看的。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个还算可以的孤儿院,可以办理正当手续,那就是所谓的“幸福孤儿院”。
这个名字真好啊。
到了男人所说的那一天,女院长已经把几十个孩子拾掇好,还破天荒地给他们买了新衣服,自己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羽绒服。
孩子们在秋天的冷风里站成四排,脸被冻得通红,却必须站得笔直。
一辆黑色的车行驶过来,停在门口,紧接着走下车门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头发挑染成暗紫色。
他看了看那些孩子,有些失望。
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最后一排,东边的两个孩子,把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那是一男一女,大约十岁的样子,男孩比女孩高一点儿,故意站在偏离行列的地方,仿佛有些叛逆。
男人走过去,问他:“为什么不站齐?”
“这个位置可以给她挡着一点儿凉风。”男孩回答。
这时,男人才注意到,男孩并没有像普通人握手一样握着女孩,而是让女孩攥起拳头,然后用手掌包住她的手背。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俯下身问。
“没有名字。”男孩回答。
“你的吊坠是哪里来的?”男人注意到他脖颈上系着一个吊坠,雕刻成了天狗的模样,但有些磨损了。
“是我原来的家人给我留下的。”男孩回答,“他们总想抢,我才不给他们。”
“这个孩子是你妹妹?”男人又指着女孩。
“不是,她是我未来的新娘。”男孩认真地说。
男人最终领养了这对“夫妻”。
女院长笑意盈盈,直到男人带着他们俩离开。转身对着剩下的几十个孩子,就露出了凶狠的神色:“你们把衣服给我脱了!这么贵的衣服,你们也配穿!”
(2)
男人给这两个孩子取了名字。
那个男孩,索性就用了吊坠的名字,叫做天狗;女孩的名字则是男孩想的,叫做雪女。
“她来孤儿院的时候,是在冬天,雪很大。”天狗对男人说,“院长把她抱到房间里就不理她了。她发了高烧,我就去药店偷了药回来。”
“以后不要再这样。”男人皱了皱眉,“我会照顾好你们。”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该叫你父亲吗?我很久没有这么称呼别人了。”天狗歪了歪头。
“我的名字是黑晴明,你乐意怎么叫,那就怎么叫吧。”男人耸肩。
于是天狗就直接喊他名字,雪女则在他的名字后加一个“先生”。
算了,我也没什么意见。黑晴明想。
但是令他疑惑的是,别的单亲家庭里,孩子大都会问另一个家长在哪里,可天狗和雪女却从来不问。
黑晴明没有问天狗。那个男孩的早熟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他问的是雪女。
“如果黑晴明先生希望我们知道,先生一定会说的。可是先生并没有说,那么应该是不希望我们知道。我们不能去问不应该知道的事。”雪女的回答让他有些吃惊。
“那座城市的孩子都像你们这样?”黑晴明问。
“难道这座城市的孩子还有另一副模样吗?”雪女歪了歪头。
黑晴明闭了嘴。
两个孩子很快就办好了转学的手续,从那座城市的小学转到了这座城市的小学。
希望他们可以适应新的环境。黑晴明暗自祈祷。
出乎他的意料,两个孩子适应得非常快,甚至让小学里原来的学生难以适应了。
这并不是很好的征兆。黑晴明想。小孩子不应该这么稳重的。
可是,难道好的征兆就不会带来坏的结局?
(3)
最近,黑晴明发现雪女莫名地喜欢土壤。
楼下花园里满是草根的粗土,花盆里细细的沙土,大雨过后湿润的泥土……她仿佛就是从土壤里生出的花朵一般,离不开土地,也深爱着土地。
作为她的未来的新郎、现在的哥哥,天狗直接给她倒腾了一大盆土过来,而且都细细地筛过,没有会刮破手指的小石子,也没有枯黄的草根。
黑晴明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的,只看见自家的花盆缺了一半的土,楼下的花园被鼓捣得一团糟。
但是毕竟雪女很开心,这次就饶过那个小崽子吧。黑晴明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成天跟土壤打交道,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还是不太好。黑晴明觉得自己有必要让她培养一个正常的兴趣爱好。
他的第一个计划是让雪女学一些乐器。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她不喜欢钢琴,不喜欢提琴,不喜欢吉他,不喜欢任何乐器。黑晴明尝试着让天狗劝她,天狗却说:“我不会强迫她做任何她不喜欢的事情,哪怕是为了我。”
于是黑晴明的第一个计划失败了。
第二个计划是养小动物或者植物。但当他领着两个孩子去买宠物时,雪女却很漠然的样子。可爱的小猫小狗,她并不喜欢;外表很酷的蛇、蜥蜴,她虽然不害怕,但也不想养;小型的昆虫,她说了个冷笑话:“这些适合放进土里养吗?”
最后,她总算相中了一个小雪貂。那个雪貂有纯白色的皮毛,摸上去很柔软,眼睛眨巴着,显出很机灵的模样。
“我可以喂它吗?”雪女抬起头,一脸期待地问店员。
“当然,我们这里的雪貂很温顺的。”店员微笑着递给她一块饲料。
雪女把饲料捧在手心里,小心地递到雪貂嘴边,那个雪貂仿佛很喜欢她似的,咬住了那一块饲料,吃下去后还“咯咯”一声。
店员解释说:“这是雪貂的笑声,它很喜欢你呢。”
“我可以养它吗?”雪女转过头看着黑晴明,依旧是一脸的期待。
“当然了,只要你喜欢。”黑晴明准备付钱,却忽然发现天狗不见了,“天狗呢?”
此时天狗正抱着一大堆雪貂饲料,噔噔噔跑了过来,小脸探过来,对雪女笑着说:“你看!这么多饭,可以给小雪貂吃哦!”
之后,这条六周龄的白色雌性雪貂,就成了雪女的宠物。
关于名字,雪女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便让天狗帮她想。“毕竟,我的名字也是哥哥给的。”雪女说。
“那就叫她雪幽魂吧。”天狗说,“她这么轻,而且很白,像漫画里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幽魂一样。”
“很好听的名字。”雪女朝他微笑,“谢谢哥哥。”接着,她又摸了摸雪幽魂的头,说,“雪幽魂,你也谢谢哥哥。”
雪幽魂听懂了似的,朝天狗也“咯咯”了一声。
此后,虽然雪女的最大爱好变成了养雪幽魂,但土壤还是没有与她分离,甚至连雪幽魂也喜欢去蹭土了。
这还真是没办法啊。黑晴明想。不过,孩子高兴就好了。
如果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那该多好。
(4)
雪幽魂长得很快,眼看着就可以趴在雪女肩膀上,蹭她的脖颈。
但是,最开始喜欢雪幽魂的天狗,却不乐意见到这个会卖萌的小雪貂了。
原因很简单,雪女没时间陪他玩了,每天都沉迷雪貂,见狗不抱。
“哼,这个小雪貂有什么好的!”可惜这句话他也只能在心里说说,因为可爱的妹妹是不会允许他指着小雪貂的鼻子像这样说话的。
但是,学校不允许带宠物,这可真是让人困惑的事情。黑晴明不得不跟校长打通了门路,让雪女有了一个携带宠物的特权。
于是雪女开心了,天狗憋屈了。
最要命的是那一天,雪幽魂居然当着天狗的面,舔雪女的嘴角。虽然雪女很惊喜,但这对于天狗而言根本就是惊吓!尤其是看着雪幽魂那副人生赢家的样子,天狗的脸就更青了。
就这样,两人一貂慢慢长大,而黑晴明却因为“工作”的事情,越来越少照顾他们。
懂事的孩子不会烦大人。所以天狗承担起了照顾妹妹和宠物的重任。
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每一次黑晴明回家,都有一桌美味的饭菜,儿子给他收拾东西,女儿坐在他身边讲他不在时的事情,雪幽魂趴在他腿上让他抚摸,颇有家的样子。
所以,一定要好好地守护住啊,这份幸福。
(5)
时间像飞沙般流逝,转眼间雪女和天狗都已经是高中生,学业繁重。雪幽魂也已经满了七岁,逐渐老去,每日安歇在家里,无法再跟随雪女每天上学放学。
不知道饲养宠物的人是不是都是像这样,因为爱所以恐惧着失去,每次见到宠物都会加倍关怀,却因无法阻止生老病死,而感到莫大的无力感。
雪女选择了走读,天狗也与她一起,只为了每天晚上回家,都能像以前那样揉揉雪幽魂的头,对她微笑着,说:“哥哥姐姐回家了,有没有想我们啊?”
以至于后来,黑晴明每次回家,也会很主动地把雪幽魂抱到自己腿上,认真地抚摸她的毛发。
那一天夜晚,雪女和天狗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手拉着手,默背着课文。
忽然,天狗用余光看见身后有一道身影,迅速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是人的身影。
他心里顿时有了一种恐惧感。他握紧了雪女的手,雪女也感觉到了什么,两人立即改变了以前的回家路线,拐了个弯儿,向闹市区走去。
与此同时,那道身影也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他们。天狗发觉到了,便偷偷地拨打了黑晴明的电话,却开了静音。
电话拨通的那一秒,还不等黑晴明说“什么事”,天狗就迅速地说:“黑晴明先生今晚会亲自接我们回家,我想,阿幽会和他一起来吧。”
“那样就可以早点见到小幽了呢,她才四岁,好可爱。”雪女也故意用可爱的语气说着。
黑晴明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却马上开车去接孩子。
而那道身影因为慌乱而停住了脚步,就在这个空当儿,天狗和雪女混进了闹市区。
不久,那道身影消失了。
天狗和雪女不住地喘气,心有余悸,却没有显露出怎样害怕的神情。所幸幼时的那座城市,至少让他们学会了勇敢。
不一会儿,黑晴明乘车驶到他们面前,车上有一个GPS。
“上来,快点。”他摇下车窗,神色冷峻。
两人上了车,坐在后座,两只手紧紧拉在一起。
“现在,你也许该告诉我们了。”天狗缓缓开口。
(6)
黑晴明曾经是黑道上的有名人物。他沉浸于众人之上的傲慢,也因此忘记了,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也有反手捅你一刀的时候。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运气好,黑晴明并没有死,死的人是他心爱的青梅竹马。
“你把那个叛徒怎么样了?”天狗问。
“我把他杀了。”黑晴明语气平淡,“之后,就退出了黑道。”
可是这也只是他单方面的选择。在得知他的行踪后,仇人接二连三地出现。他被迫回到了那个黑暗的世界。
“也就是说,我们被盯上了。”天狗冷冷一笑,伸手把雪女揽在怀里,转头看向她时却温柔至极,“别怕。”
黑晴明沉默片刻,说:“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们。”
“即便不尽全力也没有关系。”天狗却说,“让我帮你吧。”
瞬间,车内寂静下来。
“你怎么帮我?”黑晴明轻笑一声。
“教我。”天狗简单地说。
又是沉默。
第二天,天狗休学,除了接送雪女,一直和黑晴明呆在一起,兄妹两个从此就分开了。
“分开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她。”天狗对自己说。
(7)
事实证明,并不是心里想什么,什么就会实现。
那一夜,天狗因为训练延迟,没有准时接雪女回家,黑晴明替他去接。可就在黑晴明没有来的时候,雪女被盯上了。
枪口瞄准人的脑袋,这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昏黄的灯光照在黑暗的世界,徒劳无功。
子弹出膛的那一瞬间,一道白色的身影也仿佛从黑暗中挣脱,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挡在雪女眼前。
红色温热的血液爆裂开来,雪女瞪大了双眼,刹那看清了幽魂一般的白色的身影。
是她的雪幽魂,没错。
黑色的汽车停在雪女身边,黑晴明迅速下车,持枪的人匆匆逃离。黑晴明本想去追,却在看见雪女的那一刻放弃了。
雪女哭了。
从六岁到现在的前一秒,她从来没流过眼泪。被人欺负了,她沉默不语;受了伤,她咬牙忍着,仿佛可以承受一切。
但是为什么,当看到那沾满鲜血与灰尘的雪貂时,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了呢?
雪幽魂被埋葬在那一大盆土壤里。
是很久以前,天狗给雪女辛苦弄来的土壤,现在成了雪幽魂最后的归宿。
黑色的夜晚里,冰冷的土壤承受着滚烫的眼泪。
“先生……”雪女勉强压抑着哭腔,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却是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我以后,不会再养宠物了……”
天狗轻轻抱住她,雪女转过身把头埋在他胸前,眼泪浸湿了衣襟。
这一盆土壤,被黑晴明放在花园里,万花簇拥着雪幽魂的遗体。
到了家里之后,黑晴明和天狗把有关雪幽魂的东西全部收起来,雪女已经躺在了床上,早早地睡下去了。
灯全部灭掉的时候,世界寂静下来,才听到雪女低声哭泣的声音。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地板上爬上床,雪女睁开眼,看见熟悉的小动物,蹭了蹭她的脸颊,又在她唇角边舔了一下,“咯咯”地笑了出来。
“以后,让我以守护灵的身份,陪伴你吧。”
(8)
多年以后,天狗和雪女都已经长大成人,黑晴明也过上了享清福的生活。
虽然说那个黑色的世界还很让人困扰,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听说,就连那座城市也要换一副新面貌了,不免有些期待呢。
天狗并没有“子继父业”,而是当了一名画家。他最擅长的是画貂和画美人。
雪女则开了一家宠物店,专门卖雪貂。听宠物店的客人说,雪女自己也养着一只貂,但那只貂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出现,而且专门趴在雪女肩头。
至于那只雪貂的名字——
“我听说,它叫雪幽魂。”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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