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目连湖蓝色的广袖下,露出一撮金色的毛毛。
大天狗正欲探过身看个究竟,那一小撮金毛毛便倏地藏回一目连的袖子后面去,怎么也不肯出现了。面对一目连有些无奈而垂落的视线,大天狗依然保持着若无其事的冷漠脸,只是轻轻振动的黑翼,透露出了他些许的悻然。
大天狗的黑翼上被满了厚重的羽毛,随着庞大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现,而交迭更落。几根轻柔的黑羽从他翅尖飘下,兜兜绕绕地落了一目连满身。
一目连转过脸,正见一只纤细的小手从他背后摸出,去摘他肩头的黑羽。
“般若。”一目连好笑地唤他背后的小妖。
名叫般若的小妖怪,伸出的手顿了顿。大天狗却趁这时,越过一目连,猛然将对方背后的小妖怪拽出。
最讨厌有家伙在自己面前遮遮掩掩的。大天狗不悦地想,而浑然无视了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时候,在各种阴暗的小角落做过的一连串掖掖藏藏的勾当。
叫般若的妖怪轻轻地惊呼一声,但是伴随着惊呼的不是小可怜柔柔弱弱跌倒在地的模样,反倒是一张巨大的赤褐鬼面对着大天狗迎头砸来。出乎意料之下,大天狗微微后退半步,黑色羽翼扬起,挡住了鬼面的攻击,却将那只放肆的妖怪拢了进来。
是一只十分娇小的金发少年,宽阔的黑色外袍挂着成对的红色绳结,背后盘着一条嘶嘶吐信的黑莽。细细白白的手足,秀气的五官,金色的竖曈里闪烁着妖异的色泽。
少年眨了眨眼睛,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直到这时,他才马后炮地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状似乖巧地说:“见过尊敬的大天狗大人。”
“真难看。”大天狗不假思索地评价道,这只小妖怪恭敬的伪装完全是多此一举。
少年听到后愣了一瞬,双目微眯,又很快展露笑颜:“自然如此,大天狗大人才是最强大美丽的。”
少年虽然在笑,浑身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警戒。大天狗微皱眉,总觉自己词不达意,却又拉不下脸来修正。他正在暗自懊恼的时候,静观一旁的一目连终于上前。
一目连左手提着般若被大天狗扫飞的鬼面,右手伸出,被般若抓住,而拎出了对方。一目连看似面无表情而冷淡,却仔细地替般若重新戴回鬼面,在少年的后脑整齐地打上红结,长长的红穗子沿着后襟垂下,遮住蟒蛇的眼睛。般若转过头,眼波流转,妖怪之中也是少有的灵动。他朝着大天狗点点头,依然是软软地笑着说:“对不住了,大人。”
大天狗有种说不出吃瘪的感觉,他内心活动虽然丰富,但为了维持一贯的高冷形象,便漠视了般若的话语,转而质问一目连:“曾经身为神明,堕落成妖怪还不够,你倒还要与他们厮混为伍吗。”
般若的双目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嘲色,而一目连挡住了他。一目连对着大天狗摇了摇头,淡漠的面孔里透着说不出的怅然:“活得太久了,也总是会孤独的。”
这是发生在入寮之前的事情。即使是带着一目连和般若赶路回家的安倍睛明也不知道,大天狗曾经早早地与这两位打过了一个清浅的照面。直到将他们带回寮中,与诸位式神一一相见,安倍晴明才抬起头,对端坐在樱花树上纹丝不动的大天狗打招呼:“你不下来吗?”
大天狗本只挂在枝头冷眼地瞧着,树下的一目连和般若被一群小式神团团簇拥起来。一目连虽然冷着脸,却比身边笑嘻嘻的般若要看上去亲切许多。鲤鱼精、蝴蝶精之类的小妖怪们傻乎乎地想往一目连身上蹭,头顶着可怕鬼面的般若就让了开,任由小姑娘们挤成一团。琴师雪女等,自矜身份,只微微地颔首。而般若退出人群外,也随着清明抬头,那双藏着戾气的眼睛与大天狗对视。
大天狗无端觉得烦躁:“我知道他。”
晴明望着被小式神们团团围住,手足无措的一目连,想到他古时是风神,驻守一方水土,若曾经同为神明的大天狗对他有所耳闻,乃至有所交情,也在情理之中。于是晴明转而面向般若。这外表纤秀的少年一旦离开了一目连,望向生人的目光总带着隐隐的不善。晴明虽不在意,但也免不了困扰。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呼唤般若的名字,便听到头顶上传来大天狗的声音:“我早知道他。”
晴明正疑惑,反倒是般若先笑着开了口:“前日夜里,大天狗大人来找晴明大人之后,正巧见过了。”
“原来是这样啊。”安倍晴明一拍折扇,了然道。圆满结束了与诸位式神的会面,晴明的身心立刻轻松下来,整个人又透出了平日悠然从容的书卷气。他拉长了调子,眯起眼睛:“哦……看来你们很有缘呢。”
等见到新式神的新鲜劲儿褪去后,喜静的式神们先行离去,而活泼的小式神们则拉扯着一目连向走里进。那些安静的大式神们与一目连眼神交汇时,彼此的眼底都有着亲切和善意。一目连有些意外,因此那素日古井无波的面孔,也不禁有所动容。
安倍晴明往日里对着式神们念叨了不少关于一目连的佚事,并不是很详尽。因为一目连所在的地方经过了好几代人的变迁,对他早已无所觉,只知道夜半十分,能在河边见到独眼的大妖怪。彼时月华如霜,凄风阵阵,是很阴冷的凶境,但他从未伤人。宛如一尊石像,长久地伫立在静水边,仿如长河的守护神。
后来晴明收到了外出游历的源博雅发来的讯息,才知一目连曾经是风神,而非水神,他在水边不过是为了镇压水妖。时值五行麒麟现世,天下异变,霍乱横行,一目连数十年前收服般若,元气大伤,迟迟不能恢复,遂遭水麒麟携众水怪偷袭,正是岌岌可危之秋。源博雅助他退治妖邪,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后来博雅托青鸟书信,让晴明把一目连带回寮去,休养生息。
安倍晴明匆匆赶来时,冷不防吃了般若一记鬼面。还未等般若打碎晴明的结界罩子,一目连的声音从般若背后传来,带着浓浓的疲惫:“停手,般若,那是安倍晴明。”
“谁知道他是否是那黑色的家伙幻化出的假象。”般若停了手,却依然一脸防备:“人类最擅长出尔反尔。”
“我这里有博雅的信物。”晴名掏出折纸青鸟,事发突然,他没带上式神,见般若气势汹汹,颇有些头疼。
折纸青鸟自晴明指尖翩翩而起,向着般若飞了过去。从般若背后伸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月青镶白滚边的袖袍从手腕滑落,又垂下。坐在般若背后的妖怪站起身,露出半边被白色头发遮住的脸,沉静如水的面孔有着尖削的棱角,双目仅露出左眼,眼神倒很是柔和。
般若见一目连站了起来,便连忙扯着一目连的大袖子,躲到了对方身后去。
“安倍晴明,我跟你做个交易吧。”一目连任由般若窝进他的外袍。他走上前,拆开了折纸鹤,望着纸鹤在自己的手心化为碧色鬼火,徐徐散开。而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做你的式神,你给我继续守护这片土地的力量。”
般若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一目连既然做了决定,自然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为此,般若纠结半天,终于还是舍不得一目连,亦步亦趋在他身后,跟着晴明回寮。
回程的路途并不一帆风顺,近郊的妖怪听闻了一目连即将离去的风声,纷纷出山而起,为祸一方。晴明既然接受了一目连的条件,自然要帮他解决各种棘手的后患。他向寮里传的信不知有未被收到,黑白无常每日都要外出勾魂,神乐前段时间受了伤,还在沉睡着,八百比丘尼总是呆在结界里,不问外事,通常外界讯息都是晴明接收的。现如今他不在寮中,且势单力薄,身边只有重伤的前风神,和一只不停闹别扭的小妖怪,归期一再向后耽搁,等得人心焦。
“你也出些力吧。”他隔着一目连的袖子,向般若说:“再这样下去,损耗的只是我们的精力而已。”
“我只要保护一目连大人。”般若只露出一撮金色的头毛,鬼面的尖角,和黑绸子的衣边,他理直气壮地说:“这既然是一目连大人给你的要求,你自己达成就好了。”
安倍晴明把目光投向一目连,一目连叹了口气,将般若从背后揪了出来。
“你不是最喜欢玩了吗,那你就玩去吧。”他把般若塞到了清明怀里。
“诶?”般若猝不及防地落进了晴明宽大的衣袍中。与鬼怪的冰冷所不同的,人类温暖的触感包围了他。般若吓得一个瑟缩,晃着两条小白腿想要跳下去,却不想感受到了鬼面具上的重量。他抬起头,原来是晴明抬起一只手,在抚摸他面具上赭色的鬼角。
少年的面庞白皙通透,眼角的刻印为其增添几分妖艳。在美貌的映衬下,少年头戴的猩红鬼面具便愈发狞恶可怖,层层皮褶下压着一双充满哀伤幽怨的眼睛,血盆大口张开宛如控诉,是一张号泣的脸。
只有凑近看才会被人发现的,是那张面具如玉般富有光泽的质地,是比少年具有透明感到不自然的皮肤更为光滑温润的触感。面具的形象太过骇人,反倒让人难以注意那栩栩如生的匠刻,每一笔都落下一道深切的愤恨。
“你在看什么。”般若语气中有淡淡的不悦。
“你这张面具好精致。”安倍晴明不由得赞叹道:“寮里也有一个家伙喜欢这样的面具,他若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般若眨了眨眼睛,将面具戴到正脸上,低下头,发出一声讽刺般的冷笑。
被一目连丢出去之前,般若果然是在心安理得地划水。这之后安倍晴明将般若抱到野地,还没等大小妖怪露头,这个洋娃娃一般的少年便抛出那盏面具,一瞬间风息水止,邪魔外道近身不得,又无力逃脱,浑身解数不能使出,只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少年暴戾的攻击下化为齑粉。
灰飞烟灭之间,少年眯起猫一样慵懒的眼睛,脸上漾出似笑非笑的情绪。尽管晴明心里清楚,这是因为最厉害的妖魔鬼怪早已在他来到之前,被源博雅与一目连联手消除的缘故,但他仍然为般若那和甜美外表反差巨大的霸道手段所咋舌。
怪不得他要戴着那顶凶赫的面具。安倍晴明感慨道,那张蛮横的面孔仿佛正是为他所天生的。
待到般若在一目连的支持下,灭除了这一带犯下过恶行的妖怪之后,般若已然精疲力竭。他挂在一目连背后,脸上浮现满足的神情,就像一只饕足的猫咪,看似乖顺无害,任人抚摸,尖利的竖瞳里却闪烁着猎食者冷酷的光辉。
此时没有了多余的精力让他维持可爱的形象,藏在他背后的黑蟒缓缓游出,缠住他的鬼面,遮住般若大半张脸,远看犹如一只伏在一目连肩头的恶灵。
“人类,你要是敢背信弃义,我一定会让你永世不得超生。”他恶狠狠地威胁道。
一目连有些体力不济,没了纠正般若措辞的心思。安倍晴明摇着扇子,见他们一大一小坐在岩石上,互相支撑着,很是亲密的样子。他忍俊不禁,走上前去,并不为蟒蛇戒备的姿态所动,而在般若紧张防备的目光下,重新系紧了对方摇摇欲坠的鬼面具。
“——看来你过得很好嘛。”
这是在安倍晴明快回寮时,忽然现身在他面前的大天狗,对他上下打量一番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多劳你费心。”安倍晴明皮笑肉不笑,其实大天狗的出现对他来说并不突然,除了这只肆无忌惮的大妖怪,谁都不会一边在天上飞,一边落得他满身毛。
“你若是没了力量,我并不介意立即倒戈。”大天狗一脸冷傲。
安倍晴明知道他所指的对象是那个黑色的,犹如自己阴影一般的男人。他当初废了很大功夫,花了许多代价,才打败了作为那个男人最大助力之一的大天狗,将对方收服到自己麾下。但他也很明白,一旦有了合适的契机,难保大天狗不会背弃自己。
“你放心好了。”他用折扇轻轻敲着手心,好整以暇:“我这次领回了很厉害的新式神,你以后想脱身,恐怕不会很容易。”
“那个‘受了重伤,战力全失’的家伙?”大天狗嗤笑一声,将晴明在来信中描述一目连的词语重复了一遍:“你还是先想想回去之后要打什么御魂来治他的伤吧。”
说完,大天狗拍了拍翅膀,当着晴明的面,老实不客气地飞天而去,只给灰蒙蒙一片山野荒地留下一堆凌乱的黑色羽毛。晴明忙地拍打周身,将羽毛抖落下来。
“阿嚏。”安倍晴明扇着风,小声抱怨道:“这家伙再不收敛自己的毛发,我早晚要被他呛到过敏……嗯?”
一只纤细的小手出现在晴明背后,摘掉了粘在他后颈的黑羽。这只手来得轻巧突兀,毫无动静,绕是晴明身经百战,也被吓了一跳。
“黑色的羽毛,好强大的妖力。”是般若探究的声音:“是熟悉的气味。”
他最后一段话放得极轻,是只讲给自己的自言自语,安倍晴明听不清楚,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般若回过神,随即抬头给了他一个很甜的笑颜:“这是什么妖怪留下来的羽毛呢?是过来找茬的吗?”
“他要是想来找茬,我可没办法保证自己现在能活着跟你说话。”安倍晴明摇了摇扇子:“这是我名义上的式神大天狗,他的翅膀总是掉毛,偏他又喜欢坐在树上,你以后会习惯天天看到满地羽毛的场景,每次都是在给小纸人增加工作量。”
“名义上的式神?”般若歪了歪脑袋,那张吓人的面具竟然也显出了几分天真俏皮。
“就像你的一目连一样,呆在我寮里好吃好喝养着,啥也不用做,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反正我也管不住。一个两个都这样,真当我俸禄吃不完……”说到最后,晴明有些不忿。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语气一转,扇头啪地一敲手掌:“对了,之前跟你说过的,喜欢面具的式神就是他。”
“是么?”般若玩味地笑道。
“正是,可惜这次没赶上,等回去之后,我定要向他好好介绍你。”安倍晴明眯着眼睛回忆:“他在腰上缠了一张巨大的鬼面,比他本身要显眼得多。但他那张面具,现在想来,精细程度远比你的差远了,那红色也红得不正,没有你这样慑人的威严,反倒像是没事干涂出来玩儿似的,亏他还自诩神明,倒是手拙得很……”
听着安倍晴明借面具之故埋汰大天狗,一举发泄着被强大式神笼罩下滋生的压力。般若不由摸了摸自己赤色面具的鬼角,他漂亮到透出杀气的眉眼,刹那间展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般若虽然是只小妖,并没有神明那样悠久的生命,但他活过的年岁,相较于人类,仍是漫长得多,漫长到怨恨也随着时间,化作了没有落脚点的怅惘,融合在骨血里,呈现在出手时的狠辣中。仇恨之于般若,犹如恶作剧之于顽童,是自然的习惯。他越来越强大,就会越来越美丽,人类往往会被他的外表所迷惑,陷入纷争,最后头破血流,尸横遍野。这是般若曾经最喜欢导演的戏码,见得多了,也逐渐索然无味。
他漫无目的地游走,最终停留在一条未名河川。此处方圆百里的河道曾因洪浪水灾,发生过一次巨大的变迁,为此良田变涸土,沃地成浅滩。当地的乡民经由数十年荒災人祸,终于慢慢恢复了生机,左邻右舍团结而又互相防备。般若觉得有趣,只想在这里留下来,等时机成熟,玩出一场腥风血雨。
早年般若会亲自上阵,作得熟练,便也懂得了言语间的勾心斗角,和笑脸下的嫉恨成狂。他见村庄里的人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摩擦,因为摩擦产生误会,因为误会悄然记恨,因为记恨伺机报复,因为报复而痛下杀手……最终鲜血染红了河畔,而般若伫立在河对岸,他弯下腰,血水几经冲刷,化作透明,便染不红他的双手。
“真是些愚蠢又无聊的家伙们……”他轻轻地感叹道,长袖遮掩了他的面容,只在水面上留下赤色鬼脸的倒影。
忽然,水面轻轻泛起逆行的波纹。般若双瞳微缩,猛地甩出鬼面,挡住了迎面袭来的风咒。鬼面在空中放大,般若跃了上去,只见猎猎风声中,一位大妖自河道下游踏浪而上,身周水雾蒸腾,龙影盘绕。他被银色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另一只碧色的眼睛遥望着端立在深红水面上的般若,显出愠怒的神色。
“一目连?”般若瞪大了眼睛。
漫长的生命中,他自然也结交过几个虚情假意的妖怪朋友,并从他们口中听说过一位独眼神明的故事。传说那位神明以一只眼睛为代价,保护了一条本应被洪水侵袭的村庄,无论对于神明,还是妖怪,这本身都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为卑贱生物的情感所困,这样的神明怎会长久,初闻此故的般若嗤之以鼻,而捏着腥气扑鼻的鬼面具,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妖群。
那时般若还没有将面具戴在头顶,因此一目连追到他近前时,才看清他的鬼面。见到那张青面獠牙的脸,一目连剑眉微挑;“是你。”
一目连背后赭色的龙影渐渐凝实成型,一根龙角上缠绕的黑色云纹化作蟒蛇,环绕一目连青白如葱的五指间,猩红的蛇信不时吐出。
般若起先一脸莫名的神色,在仔细打量黑蛇的纹样之后,变作浓浓的惊讶。
“那臭名昭著的艳鬼原来是你,没想到你变化如此之大。”一目连的眼神薄凉如冰,似有轻蔑:“我本以为你会连它也不认得了。”
数百年前,黑蟒还是幼蛇,一路苦苦寻觅,终寻到传闻中宅心仁厚神明一目连的神社。一目连听闻是它,便辞了数甲子一度的高天原宴,赶回鸟居。他见幼蟒重伤濒死,便将它养在神社,又循着它留下的记号溯自尽头。只有一片寂静的黑水潭,腥气扑鼻,四分五裂的皮肉漂浮在水面,缓缓溶解在水中。
泛苦的血腥里夹杂着浓浓的怨毒,却只笼罩在黑水潭一带。一目连乘赤龙极目远眺,那恨意竟是一丝去向也无。
那面目狰狞的妖怪自此便销声匿迹,转眼百余载春秋。
阴阳寮里有符咒维系灵能,因此樱花并不为季节变化而衰败。般若屈膝坐在廊下,见庭中片片樱吹雪,这在现世一期一会的胜景,却是结界里终年不改的常态,生老病死亦如是。
月上中天,阴气最足的女娃娃们纷纷窜出里屋,沐浴在月华下嬉戏玩耍。山兔借来了孟婆的汤锅,装作捣药杵;孟婆则拉着鬼女红叶出来跳舞,桃花妖牵出两只黄天邪鬼为她击起鼓。蝴蝶精听到外面的笑闹声,不服输地去找萤草,和她一起将琴师哄出来拨弦。乐音阵阵,引得更多大小妖怪循声而来,庭院里逐渐喧鸣鼎沸。在耳边传来窸窣声时,般若转头瞧,是姑获鸟坐到他的身边。
“你不去玩吗?”姑获鸟撩开斗笠的纱帘,细长的眼睛和蔼地望着他。
“没什么有意思的。”般若拆下面具,把玩着系带的红绳:“我知道比这些好玩许多倍的游戏,但现在没有那个心情。”
“多玩耍是好事。”姑获鸟眯起眼睛,双眼就变成细细的两条长线:“我的孩子如果还在,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这个年龄,正应该是玩耍的好时候。”
“和人类一起玩扮家家酒的游戏?”般若冷然:“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玩的。”
“你不要太认真。”是妖狐的声音,轻飘飘地从上方落了下来:“她见到谁都是这样的,几百年都过去了,哪还有什么孩子呢。”
这妖狐说完话,弯下腰仔细地打量了般若的面孔,又眦牙笑道:“你长得真好看,可惜是个男的,不然也许正是小生的命定之人也说不准。”
说完,他弯了弯面具后细长的丹凤眼,晃荡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溜到了中庭的妹子堆里。般若托着腮若有所思,却听到姑获鸟在一边悻悻地补充道:“你可不要听信那只狐狸的浑话,他那句命定之人,已经不知道送给过多少位待字闺中的小姐。自己都是妖怪,哪还能有什么命定之人呢。”
般若忍不住噗地轻笑一声,他放下手臂,黑色的羽毛从宽大的衣袖里掉落出来。姑获鸟眼尖地发现了,立刻便认出了来源:“那位大人坐在樱花树上时,总会落下一地羽毛,童女喜欢捡,你也喜欢吗?”
“我不是那时候捡的。”般若转了转眼睛,是狡黠的神色:“但若说起羽毛的话,我倒是挺喜欢摘着玩呢。”
般若脸上浮现出稚龄孩童一般天真可爱的笑靥,姑获鸟却忽然觉得尾羽一凉。她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两只翼掌,正逢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童男童女发现了她,唤她去玩,姑获鸟便遥遥地应了一声,展开翅膀朝着喧闹之处飞了过去。
见姑获鸟疑似落荒而逃的背影,般若很是受用地得意一笑。他将羽毛捏在指尖,转来转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柔滑的羽丝拂过他的指腹,般若眨了眨眼,将羽毛托在掌心,举到面前,轻轻一吹,墨黑的羽毛便颤悠悠地浮上了半空,又回旋着缓缓下落。般若又鼓起嘴吹出一口气,那羽毛便再次轻盈盈地飘了上去。般若来了劲,便站起身,在回廊里一路走,一路吹着羽毛,自娱自乐很是愉快。
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捉走了羽毛,般若扭头望去,原来是羽毛的主人,正藏在阴影里,一双青蓝色的眸子仿若经年的寒冰,又像深冬的晴雪日。
“大天狗大人。”般若点了点头,自己留下对方羽毛的事情被撞破,也不觉得有多尴尬,只一味甜甜地笑,装作无知无邪的样子。
“一目连呢?”大天狗避开了他的问候。
“晴明大人带他去打御魂了,晚些时候会在的。”般若面色不变,依然恭谨地回答。
“我还以为你没了一目连,就不会出门。”大天狗得到了回答,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又自顾自地说:“你喜欢摘我的羽毛?”
“自然是不敢的。”般若垂下目光,嘴角的弧度越发礼貌疏远。
“如果你想要,那你就拿去。”反正翅膀时时刻刻都在掉毛,他并不以为意。而他的视线更多地是聚集在般若头顶的小面具上,也许正是这过于具有目的性的视线才让般若低下头,躲过他的目光。大天狗清咳了两声,而一本正经地说:“作为交换,我要一顶你的面具。”
般若先是一怔,随后惊奇地睁大眼睛,他抬起头打量大天狗,当然目光更多地是在大田狗腰上围着的朱色鬼面上逡巡:“这样丑陋的面具能被大天狗大人看中,我真是感到不胜荣幸。”
“它并不丑。”大天狗他认真地皱起眉毛,又换了一种表达方式:“我很喜欢这样的面具,即使能工巧匠也很难做出手。”
“哦是吗。”般若攥紧了持鬼面的手指:“感谢大人夸奖。但如果他不是面具呢?”
“你不愿意给?”大天狗的翅膀抖了抖,月光洒落在羽翎上,像是浣洗的痕迹。
“怎么会。”般若微微一笑,拎着手中的鬼面走到大天狗面前。
大天狗抬手正接过面具,没想到般若大胆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整个儿扑到大天狗的胸前,大天狗腰上的面具轻轻抵着般若的肚子,般若也不在意。他双手环抱着大天狗的脖子,像个大号挂件一样扒在大天狗身上,还蹭了蹭对方的肩膀。大天狗下意识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托住了般若,只感到小妖的金色发丝毛毛绒绒,痒得他的耳朵抖了抖。
“羽毛要不要都无所谓。”般若好像个无防备的小孩子一样地窝进大天狗怀里,笑意盈盈地说:“我无聊很久了,大天狗大人陪我来玩,好不好?”
安倍晴明为了尽早得到合适的御魂,请出八百比丘尼帮忙,带着一目连祛散数十大蛇。平安京外的黄泉眼,相较于山野的妖气弥漫,又是另一番感受。一目连跟着吸血姬一行归来,是满面的风尘仆仆。及至庭中,已有数位小妖怪等待着为他们接风洗尘。一目连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预想中蹦蹦跳跳跑过来的金毛小少年。他正思索着,忽然眼前落下一根黑色羽毛,随后是漫天乱飞的黑羽,身后有妖怪惊呼:“是大天狗大人,他们也回来了。”
一目连抬头望去,片片樱花之上,大天狗的翅膀缓缓地扇动着。大天狗腰间显眼的鬼面具被黑色的袍子遮住,原来是般若正四脚并用地黏在大天狗身上。发现了一目连,般若开心地招起了手,而大天狗则捏着般若的后衣领,将他拎了起来,朝一目连丢了过去。
“接住我!”般若喊道。于是一目连张开双臂,稳稳地抱住了他。
般若又轻了几分,五官比原先更有了精雕细琢的气韵,眼下的刻印越发殷红,就连头戴的鬼面,也仿佛变成了簇新的。多年相处下来,一目连很是知悉他这些细小的变化,他拢紧般若散乱的头绳结,将少年的碎发撇到耳后,见般若找好位置舒舒服服地眯起了眼睛,他犹豫再三,还是捺不过忧心的天性:“你换了新面具?”
“是啊。我好久没换过了,感觉还不错。”般若懒洋洋地摩挲绳结的坠珠:“旧面具给了大天狗,作为交换,他得陪我去封印阵找麒麟幻象,打着玩儿。”
一目连反射性望向大天狗,对方坐在樱花树上,八重樱层叠掩映其间,只隐隐显现出一双鸦黑翅膀的影子。
“你好像很喜欢大天狗。”一目连沉默半晌,才确定地道出感受。
“我喜欢他的一切。”般若摸了摸面具上变得锐利许多的鬼角,想了想,很是期盼地说;“若那些都是我的,就更喜欢了呀。”
言语之间,樱树上的羽翼缓缓扇动,细翎伴随落樱,宛如一场黑红交错的夜雨,是一目连曾经印象深刻的一幕。春有樱,秋有菊,八百万神明赴高天原夜宴,正是樱咲满堂之时。
期间,荒川之主姗姗来迟,一目连向这许久未见的友人问候,却不想甫一见面,荒川便面色阴沉地抛给他一条幼蟒。自镇压八歧大蛇数千年以来,凡神明所在之处,鲜有长虫,于是一目连疑惑接过。被他指尖触及,黑蟒化为萤火,原来那不过是幻象,承载着原身深厚的执念,完成了使命,随时都会消散。一目连召来清风,将残像收进掌心,留住了它们。
“我见他身负重伤,还一路逆流而上,找你救它主人。忠心耿耿,是条好蛇。”荒川之主挑眉:“你若是有兴趣,应它也无妨,我替你占着席位。”
“不用你帮忙。”见荒川殷勤得仿佛不怀好意,一目连右眼好似又隐痛,他连忙道:“这条蛇我认得的,你随意,我去去就回。”
神明布下的结界入难出易,庭中心那株数人合抱粗的山樱便是阵门。一目连轻触树枝干,身周的灵气逐步变得稀薄,凡尘的烟火扑面而来。随烟火一道出现的,还有浓重的妖气。
“是什么?”一目连察觉不对,想要收手,却已退避不及,妖气如雾,迅速包围了他。
与此同时,阴冷的寒风自两界的孱隙汹涌袭来。在众神明惊呼声中,满月变成朱红色,樱花零落,四散在空中,遍野回荡鬼哭声。
高天原坐落在云端,一花一草皆是无根之木,以黄泉水底数万怨魂为养料,成就万千气象。三千弱水,发自同源,荒川之主掌管天下奇崛险要之水道,治下少不了黄泉发源的支流。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晚来的一时半会,便是人间数月祸患。思及此,众神已然纷纷明了:三界六道轮回之处的平衡,此时已经遭到破坏了。
正像是与这上界挑衅一般,不仅响起鬼哭,又出现了光怪陆离的虚影,映照在夜空中,将晴空染成墨色,唯有月光焕发着诡异的色彩。数十只苍白的鬼手从缝隙里伸出,指甲血红。一目连的衣袖猝不及防被撕破,收纳在长袖里的黑蟒碎片滑漏出来,飘摇在风中如同深秋的落叶。一目连下意识将它们抓回,却被鬼手截住,不能脱身。
他是供奉而成的神明,承载着人间思念,是极为纯粹情感的聚合体,越是纯净的底色,就越容易受到浸染,凶灵刻骨铭心的憎恨,会吞噬他的意志。一目连唤出赤龙,见它鳞片发黑,心知大事不妙,一时半会却又想不出什么主意。而他抓在手里的残片,因为力量的消退,也终于是掉落了一块,被卷走在狂风里。
一目连深陷雾中,樱花庭的景象朦胧如梦境。倘若他双目俱全,定然不会将世界看得这么模糊,可恨荒川之主坑蒙了他一只眼睛,还能厚着脸皮当他的旧友,只盼重生之后不要再结识他为好。
然而刹那间鬼手纷纷凋落,乍然留给一目连白茫茫一片空地。一目连愣了愣,只见黑压压一片翎羽,将邪灵的虚影钉在他脚下,为他铺开通往人间界的坦途。
一目连当即乘龙向下飞去,面前风云变幻,正是苍茫人世间。他不敢停留,一口气逃出结界。结界大门在他身后闭合的一瞬间,他回头遥望,透过狭小的缝隙,和迷蒙的水雾,只有一抹樱树的剪影。当空已是残月,深红月影间映出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
天狗食月,百鬼夜行,是丑时。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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