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天亮的还不真切,远处山里就传来凄厉的惨叫声与哭泣声,扰了人清梦。
不用细想便知又是哪只大妖怪在吞食小妖提升妖力。妖界弱肉强食的原则一直就存在,不论哪只大妖,摸爬滚打到今日之地手上总是沾了血的,谁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从未杀过生。理解归理解,觉却是无法再睡了,妖狐索性穿了衣去中庭走走。
一开门便见一人立在庭院中,见了他忙行了礼,恭敬地喊了声“妖狐大人”。妖狐这才发觉那是寮里资历蛮老的小妖萤草。因为冬天的缘故,她换了素装,让妖狐第一眼未认清。
“山里有些闹,我睡不着,便早起集些露水,晌午给大人们泡茶。”虽是小妖,但萤草却并不很怕他,许是在寮里时间长见识广的缘故。“小生也觉嘈杂,便晨起走动,细想一时半日也图不得安宁了。”妖狐用折扇掩下笑容,走过去帮萤草集了些露水,置于叶片上递到她手中。“大人不知听没听到消息,过些日子晴明大人要送走一批式神,便是断了式神契约的。”小姑娘把装露水的小瓶子封好,抬眼看着妖狐,“萤草自知不是大妖,听了不免心悸,不是怕死,倒是舍不得这个院子。”又行了一礼,匆匆跑开了。
妖狐看了眼她离开的方向,摇摇扇子,踏着雪继续往庭院更深处去了。作为整个寮里唯一被强制收服的式神,他倒巴不得早日断了契约,好回去逍遥自在。他与莹草那种小妖不同,一个安定的栖息之所只会束缚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
走了不多久,天便亮了。妖狐把折扇收起来,他今天比上次多走了十步,若冬再深些,许能走更远——在天亮前。式神没有接到任务不能私自外出,这是寮里的规矩。虽不知是为什么,但妖狐也不想深入了解,得过且过,他只求清闲,然后哪日找个理由拍屁股走人。
回去得稍晚了些,姑获鸟责备了几句,妖狐笑笑便抛在脑后。阴阳师还未起床,他不用担心会被发现,去领了些吃的独自坐在一旁看其他式神分为几个小团体聚在一起议论个不停。妖狐留心了几句,发现都在说什么式神返魂的事,大概这件事引起了小妖们的恐慌。
喧嚣并未持续太久,因为阴阳师来了。
今天的阴阳师不似平日那样笑着,他严肃着脸,在式神面前站了很久只说了句“对不起”,一些小妖便忍不住哭了起来,但阴阳师并没有因此而被打动,他淡淡地解释着要做的事,然后深鞠一躬,又说了句对不起。
妖狐漠然地看着山童之类的小妖边哭边走过去,把带有契约的小纸人交给阴阳师,然后走进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再也没出来。名字念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留下的式神都是些熟面孔,妖狐打了个哈欠准备着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却听到声“萤草”,不由一震,睡意也淡了。
萤草是妖狐在寮里很喜欢的一位姑娘,关系好到让别人猜测他们是不是一对的程度,他没料到阴阳师也会将她返魂,所以当小姑娘哆嗦着手把小纸人递给晴明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乐意的,但那是她的命运,他不想插手去阻止什么。
萤草化为一片光芒消失后,他捧起茶呡了一小口,苦涩的口感让他皱眉。
露水泡的茶太苦了,下次还是用泉水吧。他这样想道。
.
寮里一下子走了好些人,清静了不少,留下的式神也都没什么兴致像往日一样讨论什么,晴明似乎也很累,早早地就歇下了。
这下可乐了妖狐。
虽然小姑娘们郁郁寡欢不会同他玩耍,但这也意味着他能趁夜色离开阴阳寮,去京都或是去后山转转,深夜把后院探索一番也未尝不可。权衡再三,前两者被发现的可能太大,还是去后院实际些,更何况他一直都在意那里究竟有什么,为何不准进入。
姑获鸟还在安抚小式神无暇顾及他,他便趁着夜色溜了出去。
后院的积雪还是很厚,把原本生长着的花草都盖在下方,在月光下倒显得白茫一片。妖狐顺着他早上留下的脚印来到了中断的地方,再向前就是未知的领域了,他不免有些兴奋,不顾严寒继续前行。
走了不多时,忽闻一阵笛声,曲调凄凉哀伤,却又带着些无助的意味,妖狐的心惴惴起来。这笛音似有魔力,使他也感到恐惧无助,让他的心忍不住颤抖。
尽管意识到吹笛人可能不怀好意,但妖狐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顺着笛声向后院更深处走去。
眼前出现了一片被刻意清扫出的空地,一妖跪坐于此吹笛,见到他便放下笛子,只是瞧着他,也不语。妖狐眯了眯眼,眼前这妖虽狼狈不堪,但仍散发出强大的妖力。“不知阁下深夜用笛声将小生引至此处是何意?”妖狐展开折扇遮住大半个脸,只留一双金黄的眸子打量着那妖。“吾名大天狗,因受伤而休整于此,方才吹笛是想召唤族人。”他戛然而止,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紧盯着妖狐,妖狐心说不好,这便是大妖之一的大天狗了,自己的回答若稍有不慎极有可能会被灭口,自家长姐三尾狐曾提过大妖猜忌心都重,想来不信怕是也要信了。“小生名妖狐,是这庭院主人的式神,大人若着实伤得重,小生可去寻人来帮忙。”他笑着,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大天狗身形似乎动摇了一下,但仍坐的板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妖狐侧头仔细瞧了几眼,才发觉这大妖是断了翅膀。刚才太过紧张未细看,现在看来的确有一只翅膀垂的厉害,大约伤得很重。大天狗没回应,那双蓝眼睛也不再注视他,而是转向他脚边的枯草。妖狐不由好笑,这大妖显然已经伤到需要人帮助了,还碍于面子不向他服软。依这大妖的伤势,没些日子好不了了,要想快速恢复怕是要吞食些妖怪了。
他瞪大了狐眼,忙用折扇掩住自己惊恐的表情,他不算是小妖,但是跟着受伤的大妖对上,输赢也是要掂量几下的,还是趁这大妖没什么想法赶紧离开便是。
“大人若不需要那小生便不多打扰,今夜之事小生定不会告诉他人,大人放心便可,告辞。”他微微欠身,大天狗仍没什么反应,妖狐也毫不含糊,转身离开,心里却是极恐惧的。他已经快冻僵了,没必要去冒那个险装好人。
然而他的放松并没有持续太久,下一个转弯他就与晴明撞了个满怀。阴阳师后退几步护好手里的灯,一脸吃惊地看着他:“妖狐?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
许是夜里着了凉,第二天妖狐便发了烧,看他实在可怜,晴明也不忍再因为他夜闯后院的行为责罚他,只叫他病中思过,让桃花妖与樱花妖照顾他。
“小生病着,不能向两位姑娘致谢实在失礼。”妖狐拨了拨盖在头上的凉毛巾,偏过头去,对桃花妖做了个抱歉的笑。“你是犯戒才生病的,也算是报应了,只是为什么你会遇到大天狗大人?”桃花妖把熬好的药放在床头,坐的离妖狐远了些,这妖在女性式神中口碑不算好,现下樱去打水了也只能和他聊两句。“小生也不知他在那,遇见他完全就是个意外。”妖狐不高兴地皱皱鼻子,“不过身为大妖,大天狗大人也实在狼狈了些,倒也没传闻中那样俊美。”“大天狗大人的确是俊美无比哦。”樱花妖走进屋子,把水放在架子上,走到桃花妖身旁,“现在大天狗大人就在院子里,打理好了的确是个美男子。”妖狐抖了抖耳朵,兴趣缺缺地应了声,见两人都没有理自己的意思,索性翻个身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烧也退了,妖狐披了件衣服出门,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他现在有些饿。未料,一开门就看庭院中那棵古树下有人,警觉地向后退一步,又意识到自己现在居于阴阳师家中,不会有敌人闯入,便也松了口气,稳了稳身形,开口道:“树下是何人?夜已深。”他转了转眼珠,天知道那是谁,还是不表现的太热心的好。树下的人影动了动,接着一阵扑棱声,像是抖动翅膀的声音。天太黑,妖狐看不真切,却认出了那双翅膀,忙低头道歉,心里却是不怎么舒服的:“小生不知是大人在此,方才失礼。”没听到回应,只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抬眼便看见那妖踏着积雪朝他走过来,离他还有三步处站定。
“吾昨日受助于汝,欠下一情,日后定会还清。”大妖依旧没什么情感波动,讲完便离开了,大约是不屑对他这种妖怪说话的。妖狐咬咬嘴唇,那大妖与昨日大有不同,原本乱糟糟的头发仔细修剪过了,换了身白衣,若不是翅膀上的伤作为标志,打死他都不会相信刚才那个俊美的大妖会是昨日的大天狗。
不过看他恢复的情况,大约吞食了不少小妖。
低头发觉地上落了根黑色的羽毛,便唤风将其托起到手掌上,仔细端详了下,放入了怀中。
“当真是长得好看极了。”
.
大天狗在寮里待了三天后,与阴阳师结了契约,成了式神。
这本就是一件定会发生的事,只是早说晚说的问题罢了。但小妖们却愤愤不平,说是大天狗迷惑了晴明,要他用那些小妖的命来给他恢复妖力。这话是椒图告诉妖狐的,她不是爱讨论这些事的人,连她都知道了也不难想象其他式神那该传成了什么样子。
“这种事实在荒谬,小生认为不值得信。”妖狐摇了摇折扇,对谣言不以为然。“的确如此,但是听起来太难听了,大人是否该告诉晴明大人呢?”椒图担忧地望了眼庭院里专心读书的晴明,尾巴在水面上摆了摆。“也罢,既然姑娘担心,那小生便为姑娘解忧。”妖狐不太想管这事,又碍于面子,只得应下来,去找了阴阳师。
“近日小生在寮中听到些风言风语,不知大人是否有所耳闻。”妖狐在晴明对面坐定,想了想还是直入主题。“既是风言风语,也就无法消除,时间长了也会被淡忘。”晴明放下书,整了整狩衣宽大的袖摆,坐得端正。“但小生一直有个疑问,那夜大人为何提灯深入后院。”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那个后院的秘密他一定要问出来。晴明却露出为难的表情,思量一番后才开口:
“其实那后院埋着我得力的几位式神,他们与我并肩作战,最终…”阴阳师叹了口气,“为了不打扰他们,我禁止其他式神进入后院。但那晚有股强大的妖气落在那附近,我放心不下,这才提灯前去查看。”妖狐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他知道这绝对不完全是实话,但也不想太过深究。
.
当妖狐教蝴蝶精唱歌的时候,其他式神突然安静了——流言的主角从房间里出来了。尽管翅膀受伤严重,大天狗仍有着大妖的骄傲,他像是习惯了别人的注目礼一样,无视了所有人,往后院去了,木屐在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蝴蝶精恐惧地看着他的背影,妖狐趁机安抚着她,不经意抬头却正巧对上那大妖回眸望他的眼睛,身体顿时一僵,而对方也匆匆离开了。妖狐轻抚蝴蝶精的头,又柔声安慰了几句,见鲤鱼精往这边来了便也离开了。刚才大天狗那一眼看似毫无波澜,实则充满危险,就像一把刀子,将他一块一块肢解开来。他失了与小姑娘玩乐的心情,转身回屋了。
妖狐在房中翻看他的人皮画卷直到傍晚,天愈发冷了,小姑娘们也大都不愿在庭院里,他再喜爱也不会失了分寸跑去女性式神房里玩。想着想着觉得有些冷,往窗外一看,果然下雪了。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些不安,打开门想赏雪静静心。
一开门就见到站在院子里的大天狗,对方头上身上都落了雪,看来已经站在那多时了。
“大人赏雪真是好兴致,只是站在庭院里难免会着凉。”妖狐虽说着客套话,脸上却没有笑,晌午那一撇足够他难受一阵子了,他现在可不想和这大妖再有什么交集。
“为何帮吾澄清流言?吾虽不在意,但汝帮忙,又是一情。”大妖抖落身上的雪,走的与妖狐近了些。妖狐挑挑眉,看来眼前这位大妖是误会自己了,他本就不是什么热心肠,第一次帮他是恰好被晴明逮住,送个顺手人情;第二次,如果那也算是帮的话,不过只是为椒图问一句罢了,何来帮忙之有?“小生并非有意帮大人,流言一事也只是替姑娘问一句,大人大可不必还这个情。”大天狗明显楞了一下,却很快调整好情绪:“知恩不报,与吾之大义背道而驰,吾做出过承诺,应当言而有信。”他顿了顿,忽然又对上妖狐眼睛,“吾之片羽,可护汝一次周全。”说罢转身要走。
“大天狗大人。”妖狐开口唤他,他便停下来,“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请大人远离小生吧,小生喜爱美丽之物,一旦着迷定要收藏起来,大人长相极佳,小生深怕哪日也将大人当做了美丽。”他低着头,作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却换来一声轻笑,大天狗第一次露出笑颜,只留一句“汝杀不了吾”便离开了,地上浅浅的脚印被夹杂着雪的风一吹,看不真切了。
妖狐将怀中偷藏的那片黑羽取出,看着那小巧的羽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由嗤笑一声。自己心心念念的可都是美丽的姑娘,方才的话都是唬那妖的,不知那纯情的大妖当真于否?
刚才那算什么?示爱吗?雏鸟之情罢了。
.
不知是妖狐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大天狗认为人情还完了,接连数日没再与妖狐有来往,偶尔见了面也只是远远看一眼,只是那一眼总有些奇怪,就像是护食一样,看的妖狐尾巴上的毛都要忍不住炸开。不过他的确没再找过自己,也就勉强忍下去了。
转眼间冬去春来,当庭院里的古树开了第一朵花的时候,大天狗的翅膀也好了。那日他拆了绷带,在庭院中扬起双翅,只轻巧地扇动几下,就生起一阵风,他就借着那风飞起,转眼就飞远了。
小纸人近乎崩溃地打扫着地上的羽毛,山兔瞧那羽毛好看,伸手去捡,却在入手的一瞬间化为光点,在空中消散了。“山蛙先生!大天狗大人的羽毛消失了!”山兔惊慌地跑到山蛙跟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很神奇呢。”白狼看了眼手里消散的黑羽,感叹道。“是的,因为天狗的翅膀本就是力量和地位的象征,一般不会让别人触碰。况且大天狗大人是尊贵的大妖,所以就算是掉落的羽毛也不允许别人拾捡的。”鸦天狗热心地为其他人解释,妖狐听着听着却乐了:“那要是把手放在大天狗大人的翅膀上,岂不是一会儿他的毛就掉光了?”众式神哈哈大笑,妖狐用折扇掩了脸,趁乱把鸦天狗拉了出来。
“小生有一事不解,想来你也是天狗,便问问你。”见鸦天狗紧张,他露出和善的笑,让自己看起来正直极了,“小生想知道,捡到天狗羽毛却不消散是怎么回事?”鸦天狗沉思片刻,道:“要么是那天狗修为不足,要么是羽毛的主人认可了捡起之人。”“若是将羽毛赠与他人呢?”妖狐急切地问道。“只有两情相悦才能互相赠送,要是只有一方赠出,另一方若是收下了,那便是同意了示爱。”妖狐的表情僵在脸上,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应答,只觉得怀里那根羽毛像是生了刺,扎人极了。
“大人回来的愈发晚了,叫小生好等。”大天狗刚落到院里,就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回头便见妖狐正坐在走廊上摆弄他的折扇。难得他主动来找自己,大天狗轻轻笑了,他们的确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何事?”他走过去,坐的离妖狐远了些,像是怕吓到他。“小生来找大人,是想将这羽毛退还给大人。”良久,妖狐开口,同时将那羽毛从怀中小心取出。“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还回来的道理。”大天狗眼神黯淡了些。“小生并不与大人两情相悦,此物小生受不起。”“既然受不起,那日为何不直接退还给吾。”妖狐皱起眉:“那日小生并不知此物含义之重,贸然收下请大人恕罪。”“那汝为何将它捡起,又为何藏于怀中!”妖狐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双手捧着羽毛,恭敬无比地弯下腰:“小生那夜只觉好奇,是小生的罪过。小生只会与命中注定之人两情相悦,但那人不是大人。”见大天狗没动作,他唤风将那羽毛吹到对方怀中,说了句“抱歉”,离开了。
大天狗低头看着那片羽毛,妖狐定偷藏了很久,上面若有若无的都有了他的妖气。苦笑一声,将手中的羽毛散为光点,消散在渐黑的空中。
.
妖狐跪坐在榻榻米上捧着茶发呆,忽闻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便看见八百比丘尼走近,忙起身行了礼。“你们昨天吵架了吗?我是说和大天狗。”占卜师依旧是微笑着,坐在了妖狐身边。“比丘尼大人怎知?”“我占卜到了。”八百比丘尼接过小纸人送过来的茶,小呡一口,“大天狗是生性极傲的妖怪,但心却不坏,所以有时候就算是气话也不要讲的太直,像他那样的大妖极容易伤心。不过我不并不是在劝你向他妥协。”妖狐苦笑一声,式神们都知道这位占卜师有双善查细微的眼睛,她肯这么说定是发觉了什么,那种感觉不舒服的很。
大天狗自那日以后就戴上了一个死丑的面具,把几个小妖吓得尖叫,妖狐刚想伸手抱住一个轻声安抚一下,就被姑获鸟一个眼刀逼得把手又缩了回去。他回头望着始作俑者,发觉那妖也看向这边,却不知是不是在看自己。那大妖看了一会后,便走向晴明的石几,一人一妖不知道去讨论什么了。
“大天狗大人原本相貌俊朗,不知为何偏爱这面具。”妖狐把茶重新捧起,被少女无情拒绝后似有些颓废。“许是族内信物。不过既然你喜欢他俊朗的容貌又何必疏远他?”八百比丘尼意味深长地笑了,伸手抚了抚一旁小憩的白藏主的头。“比丘尼大人寻小生开心呢?小生虽爱美丽之物,却是要将他们永久保留下来的。小生斗不过大天狗大人,也就不让自己去喜欢了。”占卜师微微瞪大了那双杏眼,像是未曾料到妖狐这个答案,但她很快就调整好表情,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这样也好。”
妖狐没听懂八百比丘尼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他心里乱乱的不想再问,盯着茶杯中飘落的樱花瓣,不言语了。
.
“人和妖寿命不同,妖和妖寿命也是不同的。”妖狐趴在池边晒太阳的时候听见三尾狐略带慵懒的声音传来,睁开一只眼象征性摆了摆手,唤了句“长姐”。三尾狐把装有点心的食盒放在他身旁,叹了口气:“你与那大妖是否断了联系?这几日见他不爱理你。”妖狐翻了个身,沉默许久才有些不情愿地开口:“长姐说笑了,小生不曾与他有过联系,小生喜爱的只有美丽姑娘。”“这句话有几分可信。只是长姐从前也恋过人类,失去的痛苦是时间难以冲淡的,你要是骗长姐,有空便考虑考虑与大妖的差别。”三尾狐拨弄着水花,把水中影的倒影搅散,“那大妖的寿命是你的几倍甚至更多,若你对他有心,何苦让他承这失去之痛?”妖狐听罢,也不再装睡,坐起身来认真地看着她:“长姐,小生与你保证,与那大妖没有任何联系。”
是夜,妖狐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心中烦躁,索性穿衣出门走走,消消心中烦闷。不料,一出门又见到了他此时最不想见的人。
大天狗坐在树上吹笛,仍旧是那夜哀伤凄凉的曲子,只是与那夜的狼狈不同,此时他眉眼间也透露出些许悲伤。许是察觉到有人,笛声卡在一个升调后戛然而止,大天狗看着妖狐,一言不发。
“大人技艺高超,小生佩服。”妖狐展开折扇,掩住大半个脸,但那双眼却冷淡无比。“狐善诓骗。”大天狗从树上落下,敛了翅膀,抖落几根羽毛。“小生此次可未说谎,倒是大人,每次都在小生门外制造偶遇呢。”妖狐收起折扇,一副委屈的样子,“小生虽答应长姐不与大人过多接触,但今夜既然遇见,不妨把事讲清,也彼此都不再打扰。”大天狗思量了一下,点了头。
“吾将全身献于大义,必将舍弃无用之情感。于吾眼中,小妖皆为胆小无能之物,见吾便逃之夭夭。唯有汝,于吾落魄之时无惧于吾,肯去寻人救吾之命。阴阳师的确用小妖之命助吾恢复,因此吾对于流言并无争辩之意,但汝却为吾不平,且偷藏吾之落羽于怀中。吾心躁动,又疑汝之真心,特意试探。”
“原来那夜晴明大人去后院是为了给大人’疗伤’啊。”妖狐眯起一双狐眼,打量着他那双翅膀,“恐怕还不止于此吧大人。式神们之间流传的我们的复杂关系也是大人散播出去的吧,叫小生好是为难啊。”
大天狗呼吸一滞,把头偏向一边,脸上隐约能看出无奈。妖狐只觉好笑,这大妖怕是独自惯了,忽然被好好对待便倍感新奇,也就草草的“爱”上了。年纪虽长,心智却也稚嫩得很。
“小生不是热心之人,那两次恰好是逢巧,顺水推舟罢了。那夜小生收下羽毛后所说的话,也不过是想戏耍大人而已,未曾想大人竟是真心,也就急忙退还了回去。”妖狐用折扇抵住唇,一双狐眼弯了弯,似笑非笑的,“小生有一言,大人所谓之’爱’,不过是稚儿恋人的依赖,并非真情,大人不必为此伤心。时间便是最好的解药,随时间推移,也就忘了。”
大天狗疑惑地看着他,妖狐却不再谈下去,只是注视着随夜风落下的樱花瓣。
“大人,抛开情爱不谈,小生是顶喜欢大人的容貌的。”良久,他突然开口。大天狗不语,伸手去拿挂在腰间的面具,被妖狐拦下了,“大人生得这样好看,为何偏爱这面具?小生不懂。”见对方没什么回应,妖狐自顾自地说下去:“本来大人对小生戒备心不强,小生也想过刺杀大人,将这美丽永远保留下来,但得知大人动真情后便打消了这想法,知道为什么么?”大天狗摇摇头,“因为一旦动了真情,大人就会一直注视小生,小生也无从下手了。”
“大人啊,小生自知是多情之人,终不会去爱谁,也学不会去爱谁。这院里本有位萤草姑娘,是小生最喜欢的,但她死的时候小生连一点伤心都没有。大人自称无情,殊不知比他人更为深情,只恨大人情给错了人。”妖狐紧了紧衣服,起身准备离开,“小生心中总有烦闷,今夜算与大人畅谈一番,哪怕日后不再相见,心里也舒坦了。”
“汝要走?”大天狗皱了皱眉,这狐说话不讨喜,但他并不想过早的放他走。“天亮之前小生便会离开,这是刚做的打算。”妖狐没用扇子掩面,而是直接笑着,“现在寮里都以为小生心悦大人,这让姑娘们都离小生远了,搞得小生为难极了,何不离开,去找人类女子快活?”大天狗抿了抿唇,伸手摘下一片黑羽拖风送到妖狐手中,在对方惊讶的眼神中不情不愿地开口:“以此物护汝周全,报汝救命之恩,此为吾之大义,由不得汝拒绝。”
.
妖狐走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没经阴阳师允许就断了式神契约的,而晴明也一副无辜的样子摇着折扇微笑。这是一个必然结果,没有人感到意外,妖狐是自由的妖怪,当年他被强制收服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一定会逃走。
而大天狗从那以后也逐渐改变了,他渐渐地开始同实力差不多的妖怪交谈,又慢慢的和妖力略低一些的式神说上话。与刚来时不同,他不再那样死板高傲,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式神们渐渐发现这大妖有许多可爱之处。
也有大妖一时兴起问他还记得妖狐否,他也只是笑一笑说不记得了,但暗下来的眸子却暴露了他的心思。
有些东西是时间所抹不掉的,是比死亡更为痛苦的,在漫长生命中不断煎熬着心脏的。
喜你为疾,药石无医。
萌新,你听我说
已有0人参与, 0人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