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诉说的爱情和醒悟太迟的爱情。
——哪一种更加残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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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茨木童子气喘吁吁地爬上那座山的顶峰时,十二月的雪已经温柔地落在了他蓬松的头发上。
天灰蒙蒙一片,山也灰蒙蒙一片。雪花如无数纷飞的羽毛轻盈地盖在了龟裂已久的土地上,像一位姗姗来迟的新娘。
茨木童子四下观望,山顶空荡荡的。
——谁也不在。
他想扯出一个微微的笑容,但感觉嘴角实在太沉了,挣扎了很久之后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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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那位叫做安倍晴明的阴阳师召唤并签订契约后,茨木童子的生活就开始变得波澜不惊。
睡觉,吃饭,打怪,被打,然后吃饭,再睡觉。
这就是他全部的生活,一点也不假。
“挚友——?!”
如果真的要把什么比作茨木童子后半生中最壮丽的波澜,酒吞童子的到来可以勉强算一个。
那天,茨木高兴地差点哭了出来。
他的生活除了吃饭打怪睡觉之外,又多出了一项活动——追随酒吞童子。
很怀念当年饮酒作乐的日子,可如今的酒吞却再也没有了当年鬼王的风范。他变得消沉,锋芒尽失。
他又像是爱上了什么人,却永远也不可能得到。
每次酒吞默默地靠在寮中的庭院里灌酒时,他的背影就突然变得很遥远,远到让茨木感觉见到对方还是上辈子的事情。
也就是这样不找边际的想法,总会让茨木分神出一点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却长得他要用半天的时间才能平静下来。
——那种时有时无的刺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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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去山顶那棵老树旁看看的,但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没去。
悄悄地坐在一片化了雪的空地上,茨木缓缓地扫视了一圈被夕阳覆盖着的稀稀拉拉的绿色平地。
这座山上长满了一片又一片白色的小花,初春之时,它们就会绽放,直到再次入秋。
晴明告诉他,这些白色的小小的花儿叫做雏菊。
——不畏寒冷,固执而顽强地熬过寒冬,在春风到来之时开出最美的花朵。
茨木很喜欢雏菊,虽然他也被别人笑话过,一个大老爷们居然会喜欢这种花,和小姑娘似的。
但他就是喜欢得紧,也找不出什么理由。
就像他为何追随了酒吞几百年也未曾想过放弃。
茨木还爱在清晨的时候来这座山的山顶上看日出,那时候的太阳灿烂而耀眼,有点像他的挚友。
应该是他心目中的挚友吧。
偶然的一次,他得知酒吞也常来这座山顶喝酒,这让他很惊讶,为什么他们一次都没有相遇过?
大概是吾爱看日出,而挚友更喜欢看日落吧。茨木如是想。
于是,今天他破例来看一场日落。
“你说,挚友会过来吗?”
“这么冷的天,他肯定在寮中睡觉吧。”
“吾昨天又看见他孤零零地喝酒了……”
他一句一句地,认真地说给对面的一棵老树听。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的空气。
于是他叹了口气,在寒风中托着下巴,不再说话。
好像空气也不再动了。
突然,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山顶的寂静。
茨木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来者深沉的双眸。
——慵懒的眼神,染上了余晖的颜色。
“挚友!”他几乎是跳起来的。
对方像是习惯性地无视了这个跟屁虫一样,只是沉默着扫了茨木所在的方向,自顾自地跃上那棵老树的枝桠。
“挚友挚友!吾就猜到你喜欢看日落!”茨木抬起仅有的一只手指向那轮火红的夕阳,高兴得像个孩子。
酒吞皱起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弯成月牙的眼睛。
画面就像定格了一样,背景是暗下来的天空,带着渐变的红色,有残留光线从云的边缘透出来,在天幕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金色轮廓。
茨木收起笑容,轻轻踱步到那棵老树旁,靠着树干缓缓坐下。
他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压抑。
——你以后别缠着我了。
——很烦。
孤零零的落日在昏沉的天色下显得无比巨大,还特别近,好像就在山顶的对面,触手可及。
从茨木的角度望过去,酒吞的背影像是嵌入了火红的落日中,习习的晚风扬起他同样火红的长发。
那一刻,茨木有一种复杂到无法形容的感觉狠狠地堵在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发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只是,毫无预兆地,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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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从几时开始的,茨木童子不再看日出。
他总是在夕阳西下之时,一个人默默地来到这座山顶。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地蹲在那棵老树下。
他想,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吧。
一月的天还是干冷干冷的,空中偶尔掠过几只鸟雀,在暗红色的背景下显得有些突兀。
“啪嗒”一声,有枯枝断裂的回音传来,茨木猛地抬起头来——
什么也没有。
他的目光黯淡了下来,仰头看了一眼老树上的枝桠,空荡荡一片。
谁也没有来。
自己又是在干什么呢?
茨木低下头,百般无聊地堆起了脚边的枯叶,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酒吞是个随性的人,他们本就没有约定过每天都要来这个山顶上看日落。
一切不过是他的执念。
没有谁说过一定会来,从没有。
当茨木踏着夜色回到寮里时,酒吞早已入睡。
于是他便乖乖地坐在庭院里,陪着安倍晴明喝起了酒。
“你很崇拜酒吞童子吗?”晴明倒给他一碗清酒。
“没错啊,挚友那么强大,吾很早就想臣服在他的脚下了。”
“虽然挚友现在很颓废,但吾相信,他有朝一日一定会觉醒,所以,吾很想帮助他。”
“只是……他从不给吾机会……”
一提到酒吞,茨木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
茨木不清楚晴明所说的是何种喜欢,却还是在模模糊糊的感觉中点了点头。
那样……算是喜欢吧。
晴明看着他呆呆的模样,轻叹了一口气:“茨木,崇拜是一件很累的事,不管是崇拜的人,还是被崇拜的人。”
很累吗……
是啊……他的确是有些累了,但酒吞累不累他无从知晓。
茨木不知怎么的就笑了出来。空旷的庭院里,笑声一点点回荡开,带着些凄楚。
崇拜的人都是傻子,他们总是拼命地追随着别人,哪怕只是触到对方的一个眼神,都会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原本无法拥有的东西。
茨木童子觉得,他这辈子是分不清楚崇拜和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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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人再次在那座山顶偶遇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初。
酒吞依旧坐在那棵老树的枝桠上,茨木也尾随着对方静静地蹲在树下。那一上一下,好像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徐徐的微风带着一丝暖意,落日也很美,美得就好像在暗示着脚下土地——春天就要来了。
马上就要来了。
那时会有轻柔的春风拂过这座山,春风所到之处,一片生机盎然,漫山遍野就会开出美丽的白色。
说不定他就可以和挚友欣赏到他最爱的花儿——雏菊。
“约个时间吧。”
“这些花儿马上就要开了。”
“它们开起来一片一片的,满山都是,很漂亮。”
“吾想和你一起来看看……”
沉默的空气中,茨木像是在自言自语。
“吾过几天会和晴明一起出战,时间应该不长,等吾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这些花儿就全开了。”
他幻想着花开遍野的景色,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见酒吞慵懒地坐在开始抽芽的树枝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或者说是他所在的方向。
酒吞每一次看向他的眼神都没有明显的焦距,与其说是看着他,不如说是透过了他的身体看着那一块沉默的土地。
茨木痴痴地仰望着酒吞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
他觉得,酒吞那双深沉的瞳孔里,永远也印不出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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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木童子战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阴阳寮。
酒杯中的倒影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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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吞童子最近开始一夜一夜地失眠。
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些很模糊的片段,大多是自己的日常生活,就像一场黑白无声的老电影,一遍一遍放映着。
有些时候他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但再次回想的时候又像一盘散沙四散而开。
一晚,他索性翻身下床,带着壶热酒出了门。
初春的夜晚还是很冷很冷,一团团朦胧的雾气在手指的撩拨下才能消去。
酒吞抬头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脚步随即换了个方向。
无人的山路,曲折而冗长。
他借着穿过枝叶的月色,一步一步地朝那座山顶走去。
就好像有什么人还坐在那棵老树下等着他。
对于整个阴阳寮来说,茨木的死无疑只是一个意外。消灭了敌方,安葬了遗体,这件事情到此也就勉强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生活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正轨上。
就像一颗石子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了一层又一层涟漪,然后一点点扩散开,最终恢复平静。
谁也不会因为谁的消失而停下脚步,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当酒吞童子终于登上山顶时,手里的酒早就凉透了。
太阳已经从山的对面冉冉升起,一束晨光镀在他的身体上,照亮了他的眼睛。
而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塑铜像,眼里黑夜般的深邃从未改变。
直到周围全部清晰了起来,他才看见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轻轻地在晨风中摇曳着。
——那是茨木童子生前一直很想和自己观赏的雏菊花。
酒吞像往常一样坐在了那棵老树延伸出的枝桠上,原本光秃秃的枝桠已经抽出了嫩绿的幼芽。
茨木死去的那一天,酒吞登上这座山顶,固执地等了一夜。
茨木死去的第二天,这些雏菊花便在一夜之间开了满山。
他愣愣地看着这些看似娇弱却又顽强地撑过了寒冬的花朵,一瞬间竟无法接受茨木已经死去的事实。
就好像心脏的某一处被活生生割下一块,撕裂般的疼。
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茨木童子的时间,竟永远停留在了这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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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轮鲜红的巨大的旭日已经完全显现出了它的轮廓。它和落日一样,因为大而显得很近,近到一个似乎触手可及的距离,但伸出手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酒吞曾经听晴明说过,其实茨木是喜欢看日出的。
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日出,但却是他真正意义上的观赏日出。
不需要用多余的语言描述,仅仅是这样注视着就可以感觉到,胸口像是被什么慢慢地填满,暖暖的触觉如同蜿蜒的藤蔓,将残缺的心脏一点点环绕。
——就像那个人一样,温暖至极。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酒吞做出了这一生最让自己费解的举动。
他跳下那棵老树,缓缓地在树旁蹲下,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在什么也不存在的空气中笨拙地比划着什么,像是要描绘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什么人的轮廓。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
晨光被老树的枝叶扯得斑驳。
他就傻傻地蹲在那棵树下,拼了命一般地用双手不停地描摹着,小心而艰难地摸索着,仿佛为了寻找什么早就不存在的东西,眼泪流了满脸也不知道。
一片虚无的空气里,还能有些什么呢?
……
这座山上的日出如此安静。
安静得就好像——
真的,没有别人在了。
酒吞童子最终还是垂下了双手。
他静静地坐在那棵老树下,饮着冷透的酒,沉默地望着随风摇曳的白色花朵。
安静的,纯白的,肃穆的,像是要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茨木……”
他像是喝醉了,和着春风,轻声地喃喃道。
“你看啊……”
“雏菊花开了。”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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