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们村子位于黑夜山前，是进入那座妖山的必经之地。在妖魔横行的时代，总有一位僧人每年今日经过这里进入妖山降妖，顺便传经诵道。
我家的客栈就在这山的山脚，虽不宽敞但也算整洁，他也很乐意在这里留宿。
今年，那位僧人也如期而至。
他一身青衣，年年如此，有几件呢？
他喜欢小孩子，虽然对我是面瘫，但对邻家的小鬼们却关怀倍至，温柔的让我嫉妒。这么些年，就只称呼我“姑娘”，那些小鬼的名字却叫的亲切，该不是把我忘了吧？
哼，算了。如果当初这些小鬼没有来我家玩，那僧人怕是不会住在这里吧。
其实我并不了解他，仅有的交流就是他叩门的那句：“每年打搅姑娘，真是不好意思。”当然，还有他最爱念叨的佛经。只有向他请教什么佛祖、万象、红尘之类的时候，我才能稍稍感受到他脸上的一丝丝笑意。他在讲，我在听。一年仅有一次的传道，我每天都在期待，是不是有点傻？
不，才不呢。
但他从来没看过我的眼睛。
我想让他看看我。
贰
佛祖授我法号“青”，世人称我青坊主。我年轻之时不务正业，被赶出寺庙，从此云游四海。游历途中，有幸得到佛祖指点，决定脱离尘俗，皈依佛门。几年前，妖魔横行。身为佛门弟子，世人安危岂能不顾。只可惜妖气滋生之地过于偏远，而我又要尽佛门弟子之责广渡世人，所以，这每年一次的黑夜山之行我便倍加珍惜。
山脚的村子里有一间客栈，我年年借住于此。客栈不大，但是上上下下的楼梯却很受小孩子的喜爱，很是热闹。听那位姑娘说，因为妖气的原因这里客人越来越少，所以才默许这些孩子来这里玩耍。我很羡慕小孩子的无忧无虑，看着他们在玩耍，我好像也感受到了自由。
但同时我也很担心他们。
我担心这些孩童，还有这些住在妖山山脚下的村民。我不懂，为什么这座妖山的山脚会有一个村子，为什么他们不愿意离开，他们难道不怕妖怪潜入村子吗？这里难道不是最危险的地方吗？
今年我又来到了这个客栈，明天又要怎么劝说村民呢？他们还是执着地想留在家乡，一点也不在意日渐浓郁的妖气。
我正想着，有人进来了。
“姑娘？你……”来人是那位姑娘，客栈老板的女儿清姬，她看起来很紧张一进来就把门碰上，是出什么事了吗？
仨
“姑娘？你……”青坊主一怔，连忙起身道：“出什么事了吗？”
“成天姑娘姑娘的，我没有名字吗？”清姬定了定心神娇嗔一声，转身便把房门合上了，“还是说你忘了？”
“啊？”
看着青坊主懵懵的样子，她笑着说：“叫我清姬就好。”
“……姑娘，天色已晚，你在这里怕是不太好吧。”青坊主侧身想要打开房门请出清姬，而她却向后一仰身把房门合上了。
“青，你别赶我走好吗？”清姬双手背在身后，靠着门微微颔首低声说道。
“呃……”
清姬缓缓踱步向他身前凑了过去，青坊主不自觉地向后退着，直到墙壁阻挡住了他的脚步。
“你能躲到哪里呢？”她伸出手抚摸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一旦喜欢上谁，可就停不下来了。
肆
“姑娘，夜深了，贫僧明天还要赶路，请回吧。”青坊主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女子，只能闭上眼睛躲开她的视线。
“为什么，我哪里不好？是你不喜欢我，还是你的佛不同意？”清姬流着眼泪，说话哽咽，让人很难理解她的意思。尽管青坊主已经告诉她佛门的戒律和妖山的危险，她还是执着地想跟他走。缘分真是奇妙，谁能想到当时的过客，竟变成了她眼里的另一半。
“你不能拿生命来冒险。”青坊主又一次拒绝了她，他想，尽管她会因此更加难过，也不能让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半晌，清姬的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她靠在床边有些出神低盯着这个僧人，“不，他到底还是个男人啊”，清姬这么想着，就趁青坊主不备扑了过去双手缠住了他的脖子，青坊主一惊，两人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我等你好吗，青？”清姬靠在他的胸前，轻声说道，“你除完妖就回来娶我好吗？”
伍
妖可是除不尽的啊。
我不懂，为何世人总是沉迷红尘。
“你会回来的是吗！你会回来的是吗！”她晃着我的肩头大喊道，眼泪的气味，脂粉的香味，
“你不想我跟着，那我可以等！你喜欢小孩子的话，我、我也可以……”
“姑娘……”
“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屋内的灯光让我一时睁不开眼，模糊中我只能看着她的轮廓、听着她的眼泪，啪嗒啪嗒的声音像刀子似的扎在了我的心里，我该怎么办。
面前的这位姑娘让我不知所措，泪流满面的她，痛苦的她，我说不出再次伤害她的话。
最后，我答应了她。
你的心意，我真的无法回应。但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回来见你。
真的！你答应了？
她破涕为笑，顺势躺在了我身边。我是不是有些草率，除妖是要堵上性命的，万一，万一……
明明，心不动则无苦无痛；明明，浮生一梦，万法皆空。
我只顾渡世人，没成想把自己卷入其中。
佛曰八苦，你我都无法躲过吧。
陆
他临走时说的苍生、鬼怪，我完全听不懂，但他说他会回来，他会回来娶我！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再也没能等到他。就算我等到黑夜山的妖怪毁掉了村子，把我变成人蛇不分的模样，我也没有等到他。
那个和尚，为了躲开我，连妖魔都不除了？苍生都不渡了？说好了会回来的啊那个臭和尚!不行，你们别拦着我，你们忍心看着你们女儿被那混蛋玩弄吗！他怎么能背叛我？他竟敢背叛我！我趟过千川，踏遍荆棘，没有双腿的我拖着臃肿的蛇身走遍了无数庙宇，杀掉了无数和尚只为问出他的下落。他不是爱他的苍生吗，我杀人无数、罪孽深重，他为何不来见我，为何不来渡我？！什么，你说他不会喜欢我这蛇身？他敢说“不”？！是那个混蛋害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他凭什么嫌弃我？我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我要让他再也无法离开我！
于是我继续做着能把他引来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他了。
柒
这是一间早已破败的庙宇，里面供奉着不知名的佛。佛像脚下坐着一名头戴斗笠，敲着木鱼的僧人，他仍然是一身青衣，虽然颜色深了很多。
突然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紧闭的破门，又合上了眼睛。
啪！
清姬用蛇尾拍烂了木门，“臭和尚我找你找的好苦啊！”，说着就冲到了青坊主的身前，蛇尾紧紧锁住了他。
咔咔咔的声音和四溅的鲜血顿时让清姬生出一种愉悦感。
“怎么样啊臭和尚，你躲这么远还不是叫我找着了吗？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了，开心吗？哈哈哈哈哈！”清姬狞笑着把青坊主缠的更紧了。
“啊～”清姬抓住他的头，把他按向自己尾巴上的尖刺，“看啊看啊，我的尾巴是不是又长又美啊？这可是你的功劳呢！”疯狂的清姬已经不再是那个痴情的少女，她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名复仇者，多年的怒火终于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她要把面前这个背叛者烧成焦炭！
烈火中的青坊主艰难地抬起头，这是他第二次与清姬对视。
啊……清姬的心猛的抽搐了一下，不禁松开了蛇尾。
青坊主立刻倒地，他按压着自己的右臂发出痛苦的声音。这时，清姬才发现被火焰点燃的他的右臂空空如也，肩头还发出滋滋的声音，原来他的右臂不见了。
“……青？”清姬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却不敢触碰他。
“姑娘，对不起。”
捌
黑夜山的树林里火光冲天，而在这火光之间有两个身影相对而立，其中一人正是青坊主，他的右肩处血流不止，手臂早已不见，而他对面的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妖怪却拿着那条胳膊开心地把玩着。那妖怪的脚下踩着人类的尸首，尸首早已腐化露出了白骨散发着恶臭，再仔细看一下二人周围，原来燃烧着的并不是树林，而是如树林一样多的尸体。说是尸体，其实他们大多并没有死，只是生不如死罢了。
“求求你，杀了我吧。”
几个下身几近腐烂成水的人爬到青坊主脚下祈求着他。
青坊主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怎么办？佛有八戒，一戒杀生，但是现在究竟……
“他正在死去啊青和尚！”
那妖怪突然大吼一声，青坊主的内心更加慌乱，“佛门弟子，竟为了自己’不杀生’的原则，而让你的苍生受苦！看来你所谓的禅心不过是狗屁啊哈哈哈。”
“……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他是吗？我在教你啊青和尚！你不是神却还想拯救所有人，你累不累啊！乱世之中你想怎样普度众生？苟延之人何时能登极乐？你一直在保护苍生，却还不知道死亡才是解脱吗？你修炼的还不够啊。”
面前的妖怪挥舞着自己长长的武器刺向那些将死的人们，却刀刀避开了要害。
“我修炼的还不够啊。”
青坊主看着脚下痛不欲生的人们，看着面前狂妄的妖怪，看着四周遍地的白骨，看着头顶昏暗的天空。
“来啊青和尚，快杀了他们吧！你我斗了这么多年，也做个了断吧！”
玖
青坊主，佛家八戒你可记得？
弟子不敢忘。
青坊主，人还未死，妖亦有命，你下此毒手，心中有何感想？
我佛，苍生难渡，唯以破戒济之。
明知故犯，知难而退，以身试法，罚你在我化身旁击打木鱼反思言行，如若停止便会化为石像，不得超生。
拾
“姑娘，妖本无错，但你罪孽深重……”
“这还不是因为你！”清姬一把抓住青坊主的领口大喊：“你当时要不骗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话还未说完，青坊主突然痛苦地低声苦笑道：
“我也想见你啊，我也不想让你等这么久啊。”
清姬心头一颤，眼泪突然就流不出来了。
“我破了戒，我杀了人，我必须一辈子在这里敲着木鱼否则就会死去。”青坊主的眼神动摇了，他原以为自己能了却尘念，做一辈子的僧人，他原以为心不动则无苦无痛。但是在这个为他而疯狂、甚至不惜堕为妖怪的女子面前，他的心就变得好重。
“我死了还怎么见你。”
这时，清姬才发现青坊主的身上脚上早就结出了一片片石斑，她留在他身上的深深的勒痕已经化作石头保留了下来。
青坊主从袖口里抖出一张符纸，上面早已写好清姬的名字。
“姑娘，这些年你辛苦了。”说着，就伸手把符纸贴到了清姬的头上。
“你这是！啊！！”
只见符纸发出万丈佛光瞬间包裹住了清姬，从她身上冒出的火焰被硬生生地压了回去。清姬尖叫着，挣扎着，怒吼着，不停地撕扯着自己想要逃离这金光。“青！青！你这个臭和尚在干什么！放我出去啊！”
而青坊主却合上双眼，默默地念着咒语。
“清姬，你屠戮佛门弟子及无数百姓，已罪无可恕。今日将你封入此符，希望你此生能好好反省，来世也请继续赎罪吧。”
佛光包裹着火焰与清姬不断缩小，最后又变成了一张符纸落在了青坊主的手上。
“不要挣扎了，”青坊主的手摩挲着这张封印了清姬的符咒，说：“上面有你的名字，你出不去的。”
“青你这家伙！别这样对我啊！我才刚刚见到你啊！”清姬在符咒里嚎哭着，佛光窜进了她的嘴里烧坏了喉咙，点燃了她的眼泪灼伤了眼睛。渐渐地，他听不到她的哀嚎了。
“不能再让你危害人间了。”青坊主抬头长出一口气：“这是我死前唯一能做的事。”
“你不能死啊臭和尚，我还没……”
然而被自己的火反噬的清姬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青坊主捡起掉在不远处的木鱼，把它压在清姬的符咒上面敲了起来，而他身上结出的石头随着木鱼的声音也一点点的掉了下来。当然，血也流了下来。
他敲着木鱼，昼夜思道，只有饥饿难耐的时候才不得不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道在坚持着什么。
青灯古佛边，愁肠百结，千年修行，奈何缘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伊人不在，木鱼为伴。
终于有一天，他放下了木棰。他任由身体变得僵硬，从木鱼底下拿起那张符咒，随手将上面的“清”字抹去了一半，然后扔到了风中。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了吧。青坊主把木鱼移开久违地站起了身子，拿了前几天存的水果放到了嘴里，仰头向符咒消失的地方望去。
“嗯……”他深吸了一口空气，笑道：“永别了。”
拾壹
师傅为什么变成石像了？我并不明白，但是木鱼的开口变成了我的眼睛，我居然化成了人形！这是佛祖的启示吗？
于是我背上了师傅。
“师傅，我想去找小蝴蝶，您陪我一起吧？”
“……”
化作小和尚的木鱼背起了他的师傅去找小姑娘了，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零
“不好意思施主，听村里人说这里可以借宿。不知贫僧是否……”
他脱下斗笠，正好看到了那清澈如蜜的琥珀色眼睛。
“没问题，请进吧，叫我清姬就好，师父怎么称呼？”
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
我想，这就是“缘”吧。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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