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呱哈哈，又是老朽赌赢了！
哎，不要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呱，这可是老朽积累了几百年的技术，和老朽这么厉害的妖怪互相切磋也是一种荣幸啊呱。
哎呱，不要低头叹气了。既然是来找老朽谈条件，早就应该做好失败的准备呱。什么嘛，即使这样也无论如何也要听老朽讲自己的故事吗？
拿你没办法呢呱，看在你陪老朽玩了一天的份上，勉强给你讲一些以前的小事好了。
呱呱！突然这么兴奋干什么，麻将桌都要打翻了！
已经迫不及待了啊，现在就讲吗？呱，让老朽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什么呱！从头开始吗？
那故事就太悠长了呱……
二
彼时京都，在一条小河旁边，住着一对以打渔为生的夫妇。每天，丈夫会踏上他的船，和几个村民一起顺着河流出海。而妇人则会留在家中做些洗衣烧水的家务活。这个小家庭的收入不多，妇人又体弱多病，他们生活一直很清贫，但却很幸福。每天清早，总会有许多从河里来的青蛙造访这座河边小屋，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日子成为了习惯，信仰就油然而生。当我第一次看到妇人辛勤的身影劳作之时，我感觉到苍穹的变幻都不同往矣，阵阵灵动的气息从妇人身上婉转盛开。就在那一刻，一丝感觉，如同一缕曙光一般，闯进了我原本空荡的内心，就好像是渺小的生物对在人类的景仰。我注视着妇人，这感觉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它照亮了我眼中的世界，我忽然发现这世上的万物不在只有单调的样子，每一个行动，都开始因为我的认知而富有意义。和之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我有了真正活着的感觉，它赋予了我飞蛾扑火般的热忱。
从那时起，日复一日，丈夫出海，我便守在草丛里，透过草叶的影子看着那妇人。偶尔，妇人站在距离我极近的地方时，那种强大的气息都会让我激动到几乎要哭泣。我的生活不再只像其他青蛙一样，捕捕虫蝇那么简单。我的内心甘愿被这人类具有的灵气所征服，在我成妖前的时日，我只有一根筋的脑子也认定，它应是用我毕生去追寻的信仰。
三
在那几天，天气一直不是很好，阴晴不定，男人出海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每天傍晚，妇人都会走上河上的小桥，坐在上面等着大海的归人。那时的我会悄悄地跟在她身边，在漫天星空下听着流水声，她那哀怨的感觉竟也渐渐地感染了我。不再只有正面的情绪，我所拥有的东西越来越丰富，而且我从不感到突兀，我觉得我本应拥有这些对世界的感知。每当实在耐不住寂静的时候，我才会轻轻鸣叫两声。直到在朦胧中听见她喜极而泣的声音，我才会放心地自行离开。
天气仍然不见好转，阴沉的雨一阵阵地下。家中贫困肆虐，妇人又染上了新的病症，百般思虑下丈夫最终还是决定出海，坚持和几个人一起踏上了渔船。
我一定会回来的，他这么说。
妇人看着她丈夫执着的样子，最终也没能再做挽留。
可是我早就感觉到了，从雨不断的冲刷河岸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十分压抑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雨水也不同往常地沉重。
这不好的预感也并不只在我心里萌生。
河水的波浪轻轻地泛着，天空还是阴沉的模样，妇人站在小桥上，目送小船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
从那一刻起，等待就无可避免的开始了。一天，三天，时间的延长加重了对厄运的恐惧。妇人守望着，从屋里，到门前，再到河上的小桥。雨下地愈发频繁，河水也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村民们惧怕河水泛滥，纷纷搬去了远离河岸的地方。曾有过几个人来劝说妇人，但她始终无动于衷地倚在桥上，偶尔还会自顾自地言语几句，任凭浪花和雨水打湿她的裙摆。人们说她疯了，不知道她是在祈祷，几近幻想，幻想着河流终有一天会逆流而上，她的丈夫收帆归来，牵着她的手回家，还会笑着嗔怪一桌早已凉透了的菜。想到这里她总会不经意露出淡淡的笑颜，那苍白的脸上才会浮起一点可怜的血色，更加坚定了她在桥上的坚守。
河水愈发泛滥，河边的村民已经撤离地不剩几个，只有妇人依旧守在那里，望着天那边，能看到大海的方向。
然而几天后，一个人出现在河边，带来了沉船的噩耗。
那个人说，船上的许多都葬身大海，其中就包括她痴痴等待的那人。
风刮地厉害，雨势忽地变大。那人敷衍了几句安慰的话，也匆匆离开。
雷声震耳，河水拍击着岸边发出巨大的声响。可妇人悲痛的哭号声，依然声声不漏地响彻进我的心底。
四
已经过去很久了，尽管身体十分虚弱，妇人仍坚持在桥上，没有离开。
那种悲痛已经无法从她麻木的脸上表现出来了，但我却真真地体会到了。看着她却无能为力，一种更加沉重感觉从我的心里不住地滋生。
我想做点什么，帮助这个妇人也好，拯救自己的热忱也好。
可是一只青蛙能做什么呢？
远远望去，本来人员稀少的村庄更加空荡，风卷着雨呼啸在零星的房屋之间。我从桥上跳下，跃过以前经常潜伏的那片草丛，走进了夫妇二人居住的那间屋子里。
屋子不大，房顶淅沥沥地向里漏着雨，屋里的东西也都乱成一片。
不该是这样的。
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有风雨，不该有变故。
我在地上蹦跳，在一片狼藉里穿行。
夫妇二人应该永远在一起生活下去。是那个妇人，让我第一次对世界有了真正的感知。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这样。
我一跃跳到桌子上。窗口的位置有几道裂痕，风卷着雨水吹进屋子。放眼望去，屋外依旧是看不到尽头的灰暗。
明明没有任何处理方法，我的执念却一点点燃烧了起来。我想起了藏在草丛中默默注视的那个身影，那个妇人，不该属于这样的结局。需要有人挽回这一切。即使我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思想还远远不完全。也正因为如此，我赌上了自己全部的执念，膨胀着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怎样都好，但不该是这样。我想，我要去改变这一切。然而随后的瞬间，轰隆一声，一根横梁直直落在我面前，把方才的所有念想和桌子一同砸了个粉碎。
屋子再也禁不住连续了几天几夜的暴风雨，开始坍塌了。
几乎是立刻开始的，瓦砾飞溅，房顶断裂的木头狠狠地砸在地上。我摔倒在地，爬起身来慌忙逃跑。墙壁上的裂痕疯狂地蔓延，伴着雷响彻底崩裂，砖块摔在地上碎成粉末，彻底堵绝了我逃离的去路。我蜷缩在角落里，感受着地面传来木梁纷纷坠地的震动。稻草伴着浸湿的沙土一齐坠落下来，石瓦裂开的碎片飞出去很远。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一座屋子就被夷为了平地。
雷声也过去了，只剩下淅沥沥的，雨水碎裂的声响。
下渗的凉雨惊醒了我。微微睁开眼，在层层瓦砾下可以看到灰暗的乌云。
这片废墟，是我曾经的幻想。
不该是这样，我奋力攀爬，从房屋的残骸中挣脱出来。妇人的幸福，我目光有及；妇人的痛苦，我感同身受。但不该是这样。确实，我不该是这样。一只青蛙，从何时起有这么多不属于它智慧的思绪？我爬起身来，用自己的身体撞开积压的石块。
雨还在下，远方传来沉闷的声响，我不知道那是雷声还是又一座房子的悲鸣。
我艰难地，努力地搬开那些瓦石。身体的力量不够的时候，就用双蹼去推；蹼的力量不够，就支起双腿去顶。雨水给我的感觉愈发清晰，这绝不是普通的雨，我能感觉到它落在我的头顶，化成更小的水珠分开，下滑，流经我身体的每条脉络。跨过木梁，拨开砂石。空气越来越压抑，四肢的触感越来越模糊，但我的行动未曾怠慢。终于，在脚下，雨水滑过的地方露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光泽。我推开覆盖在上面的残骸，攒足了最后一点力气，把它从废墟里拉了出来——
是一个瓷器，有些圆扁的小瓷罐子。底部已经破碎了一些，身上青纹图案却保存了下来。
我花费了所有热情去追寻的，那对幸福的夫妇，那么美好的生活，只剩下这只瓷罐子了。
在最后的意识里，我用那感觉已经消亡的双蹼抱住它，昏睡了过去。
五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这罐子底下的裂缝处已经长出了四只脚。还不容我差异，它身上混浊的气息就让我一个退却。
和之前妇人拥有的气息比起来，这感觉令人作呕。
可是很快，我发现这股让人沉闷的气息，也正从我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原本普通青蛙的身躯已经变形，四肢倒是粗短了不少，蹼上的指爪灵活地依次摆动时我还吓了一跳。
我站了起来，一个趔趄，在我意识到我居然双脚站了起来之前。
这可不是一个青蛙的样子。
一旁长脚的瓷器拱了拱我，示意我想的正确。
那这是什么？
雨水落在我身上，我有了熟悉的感觉。我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从我在妇人身边，有了第一点感知开始，就注定了我今天这副模样。这些雨，这些空气，虽然不知它们从何而来，但它们内部充盈的，一定是和我身上相同的气息。
这是妖气。
我不再是一只普通的青蛙，我变成了妖怪。
看这瓷器身上和我相近的气息，大概是我一起化的妖了。
瓷器伸出四只腿，跃下瓦砾残骸，满地乱跑。我在石堆上，摇摇晃晃地开始尝试行走。
我变成了妖怪，成妖之前的记忆还在，曾经听过的语言都无师自通。感觉也变得愈发完整，思绪不在受低等智慧的限制，变得丰富起来。
妇人的模样也猛地出现在脑海，我才恍然回过神。
已经过去多久了？
我一把按住一旁乱跑的罐子，坐了上去。妖气融合，罐子一下聪明了许多，载着我向河边的小桥跑去。
见到她，我该说什么？我该怎样以一个妖怪的身份去劝说一个人类？
雨比之前小了，细细雨丝飘在空中，织成几层厚厚的雨雾。罐子跑起来摇摇晃晃地，它踏破水洼的声音在肃穆的雨里格外清晰。远方灰蒙蒙的，我抓紧罐子，眯起眼向前面看去。
很快我就后悔了。
小桥的影子浮现出来。河水已经涨到桥面，腥绿的水藻挂的到处都是。桥上，那个身影，仍然保持着守望的姿势。
我急忙按住罐子让它停下，可来不及，眼睛已经把所有的画面尽收无余。
那个女子倚在桥上，湍急的流水撕扯着她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裙摆。她的身姿，僵硬、歪倒，每一寸皮肤都是腐朽的模样。绿藻青苔沿着桥面覆盖在她扭曲到变形的身体上。
尽管已经有所预感，但当心里真正想到那句话时，心跳的一阵抽搐还是让我瘫坐在瓷器上。
她死了。
她那双已经失去颜色的眼睛，仍然望着河流奔腾而去的方向。
她死了。
雨还在下，我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模糊中，桥和灰白的地平线融为一体，她的影子在映照下变得更加显眼。
瓷罐子感觉到了不对，转身带着我离开，我也没有阻止。
她死了。
在那些阳光依旧温暖的日子，我躲在草丛中，看着辛勤夫妇的汗水一滴滴地落下。现在的我完全理解了，那些难熬的日子，清贫困苦的不易。在这样的生活中，他们的微笑，是我第一份信仰诞生的地方，我付尽了执念。即使是妇人陷入无尽的等待之时，我也还秉持着最初的那点希望。因为我不曾想到如今只能看着它们纷纷消亡殆尽。
六
从那里离开，瓷罐子带我满城瞎逛。我接触了麻将，学会了赌博。我发现无论何时，赌场里永远都不会冷寂。下注的激情，出千的快感，麻将碰撞哗啦啦的声响让我愈发陶醉其中。
枪打麻雀，岭上开花。
我和瓷罐子一起周游满城大大小小的赌场。日日夜夜，从不停息。没有了其它的思念和寄托，我比任何人都敢在赌场上放手一博。是“赌”拯救了当时万念俱灰的我，成了我的动力，甚至从今往后是生存下去的意义。
几百年岁月过去，身上那股混沌的妖气愈发强盛，我和瓷罐子都成长了不少，赌博也早就成为了我的全部。有我在的赌场都很热闹，四周传来叫嚷的声音，每个人都情绪高涨，期望着我把牌面一次又一次地铺到桌面上。青蛙瓷器的名号几乎响彻了京城的所有赌场，也有不少挑战者慕名而来想和我切磋。这些人们，一个个赌上金钱，声誉，乃至他们的灵魂与人生。这些下注让我接近痴狂，赌博的大局让我的心尖颤抖不已，只有这种时候我生存的意义才会再次变得那么炽热清晰。
不过每个故事的结局，自然都是我拿走了一切。可惜啊，那些人不知道，如果我在麻将桌前败北的话，那我最后的信念也要灰飞烟灭了。
我用了全身心去痴迷赌博。但即便是坐享了赌场中所有的荣华富贵，我也明白它无法为我赢回一切。
我还记得成妖前的的第一场赌局，那时是我输得一败涂地。
七
离开了上一片赌场，还没有什么目标的罐子带着我随处游走，我坐在上面昏昏欲睡。而当我有所清醒之时，湿润的空气已经把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让人喘不过气。
这破罐子又走错地方了。
空气中涌动的，不是普通的水汽，是妖气，更像是一种悲伤的情感。不远处传来声响，好像是啼泣的声音。
我轻轻拍拍瓷罐子，让它带着我躲在隐蔽的角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是一个人——人形妖。她撑着一把伞，伞上覆盖着厚厚的绿藻。她刚刚吸收了几个人的精气。强大的妖气释放出来，一阵雨落在了四周的土地上。
她走上一座桥，独自坐下，静静看着桥下的小河安静地流淌着。
到此为止，一切都只是猜测，我不知道这罐子是怎么走回这里的，有那么几秒我也曾侥幸地认为这里并非故地。可当我看到那个妖怪的脸，一切不可能都灰飞烟灭。
即使过去这么久，也还是那么清晰。连勾起的回忆都是在草丛默默注视的角度。
可她身上的那股气息完全变了，不再是那种属于人类的灵动。她变得和我一样，从头到脚，都属于那股混浊的妖气。
我明白了，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人类。
她叫雨女。
八
后来啊，老朽就默默地躲在雨女身边，一直观察着她。那个桥上，不知为何裂开了一道连同阴界的缝隙，雨女为了填补它，不停的取走人或者其它妖怪的精气。但情况没有太大好转，雨女还差点丧失了心智你呱。还好，那个叫晴明的阴阳师及时来到了这里。别看他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当时可是老朽更胜一筹，还使唤他去帮老朽找到雨女呢呱。好在这个家伙也不算傻，让雨女冷静了下来，阐述了她过去的遭遇。那时风雨中蕴藏的妖气，也都是雨女潜在的力量的体现，现在想想不知道算不算命中注定呢呱。
最重要的是，他们让雨女见到了丈夫的灵魂。看到她的丈夫安心离去，雨女终于摆脱了心里的阴影，老朽终于也可以放心了呱呱。
虽然不知是福还是祸，是喜抑或悲，但如果可以作为同伴和雨女一起生活下去，也算是对当初那份执念最好的祭奠了呱。身为赌徒，赌就是老朽生存的意义呱，这点已经无法改变了。想把一切都赢回来是不可能的，如果太贪婪的话，也一定会遭到报应的呱。
九
老朽从瓷器上跳了下来，雨女的眼神让老朽都有点不敢抬头了。
雨女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瓷罐子上的印花。
这罐子一下就怂了，四个脚一软瘫在地上。
雨女轻笑，说，这样好看的瓷罐子，也许她曾经也有过许多呢。
她说，她该好好考虑一下今后的生活，但过去的时日实在让人难以忘却。
老朽也很清楚这一点。
她说，她可以像以前一样。给自己在这里重建一个家，到小河边洗衣服，然后把它们高高地挂在晾衣杆上，乘船的人在远处也能一眼看见这里。到了夜晚，她可以到小桥上，静静地看着河水波澜，带着最初等待的那份希望。
她说，即使独自坐在桥上，她也不会感到太多的孤独。凌砯的水声不会断绝，细微的蛙声也会伴着她整个夜晚。等到日出的时候，所有难熬的黑暗终究会像一场梦般逝去。在海面上，云翳在黎明下透射的影子，就像她毕生等待的希望归来的样子。
她屈起玉指，在瓷器上轻轻敲击。咚咚的清响好像星星落在地上。
老朽的泪水无声滑下脸庞。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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