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若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
池田中纳言在平安京是赫赫有名的皇亲贵胄。他的女儿出水芙蓉,窈窕淑女,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这样的统治阶级,地位全然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正因如此,这位官家女儿失踪的消息一传出去,便惹得京中流言四起。寻常百姓自是没这胆量跟权势过不去,更寻不到理由做出如此行径。既不是人为,敢公然寻衅滋事的,便只有他一个。
“酒吞童子,” 安倍晴明双眉紧蹙,“果真是他。”
闻听此名,周围人纷纷唏嘘不已,池田中纳言更是“蹭”的一声站起身。“竟是他?” 他用手掩过额间的汗水,向安倍晴明求证道。
安倍晴明一点头,便如同落了块大石在他身上,压得他直直跌了下去,一时竟顾不上为自己的女儿感伤。
“大人!” 身旁的仆从忙不迭地要去扶他一把,却被他大力推开。
酒吞童子,平安京荡魂摄魄的妖怪。与一般的小妖怪不同,他是名副其实的鬼族首领。百年来在平安京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往好听了讲是名扬四方,说白了便是令人魂飞魄散的杀人狂。他喜酒,亦好色,专挑年轻貌美的女子下手。据传闻,他喜好化身成俊美的男子,以此勾引年轻女子上当,一旦得手,便吃其肉,饮其血,凡是落入他手中的女子无一生还。他实力强大,身后有数以万计的妖怪跟随,凡此种种,无一不印证了安倍晴明的话。难怪池田中纳言反应如此激烈,虽早听过酒吞童子的大名,却万万想不到与他还有这样的孽缘。
“这可如何是好?” 有人忍不住问道。
这确是个难题。若是平常百姓,碰上个妖怪,偶尔牺牲了也是无奈,只能自认倒霉。毕竟这平安京什么妖魔鬼怪没有,隔三差五便能出个传闻。讲故事的老先生从不缺生意,一时倒也叫人分不清真伪。可这酒吞童子是家喻户晓的恶鬼,就连还在咿呀学语的孩童都能叫出他的名字。如今此事在平安京内传得沸沸扬扬,若是不给个说法, 指望着瞒天过海,让人渐渐淡忘掉此事,怕是千吨孟婆汤都无可奈何。更何况酒吞童子得罪的不仅仅是普通人,先前去皇室家族的宅院里行窃,如今又拐走了池田中纳言的女儿,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叫那酒吞童子以为能频频伤人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岂不是让他窜上了天。再不出手,天皇的这把椅子就要坐不住了。
半晌,天皇终于发了话。
“将军源赖光听令,召集你得力的手下,正式出征讨伐酒吞童子。这次要斩草除根,一不做二不休,不退酒吞童子,不得回朝!”
“遵命!”
天皇下令讨伐酒吞童子的事在平安京马上被传开来。这个决策落在百姓耳里如同一剂定心丸,人人夸赞天皇英明,源赖光一干人临危不惧,赤胆忠心,是百姓的恩人。百姓知道了,妖怪们自然也都知道了,一个个乱了阵脚。朝廷虽知晓这池田中纳言的女儿在酒吞童子手上,却不知其近况,更不知酒吞童子这名声虽叫得响,其实已颓废了好一阵子,实力大不如前。最近更是不见了踪影。妖怪们群龙无首,前脚源赖光正一日日逼近,可这后手的老大却还不知身在何处,可不急得跳脚了。
“吾友!” 茨木童子一把把门拉开,不分青红皂白地便要冲进来,乍一看像是要生吞了酒吞童子。
“本大爷不是说了吗,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都不可以闯……” 酒吞童子话音未落,便被茨木童子拽了起来, “吾友!源赖光!源赖光他们要来杀你了!” 他一时心急,竟忘了酒吞童子已然是醉酒的状态,两只手来回晃着,就快要把他的头摇下来。
“住手!” 酒吞童子一巴掌过去,便将茨木童子震开。他一手扶着额,“你这是要赶在源赖光来之前先杀了我吗?!”
茨木童子吃痛地从地上爬起,咬牙道:“他们……他们怕是为了那皇室的女子,吾友,要不你把她还回去吧,你现在的情况,怕是敌不过他们那么多人……” 他小心翼翼地建议,“那个红叶女鬼不过是一句戏语,她心心念念的,还不是那个只会念咒的小子,吾友,你可千万别为了她,丢了自己的性命啊!”
一听到“红叶女鬼”四字,酒吞童子突然震怒,“本大爷不需要你管!就算是断我四肢,照样打得你落花流水!滚出去!” 他作势一推,竟直接将茨木童子退到了门外, “不许再来烦我!你这不知深浅的跟屁虫,别忘了,如果没有我,你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受尽世人冷眼的小鬼!”
茨木童子就那样呆呆地杵在门外,他伸出手,似乎想再拉开那道门,到底是欠缺了一丝勇气,伸出去的手就这样生硬地又缩了回来。
酒吞童子嗜酒确实不假。旁人不知其中缘由,茨木童子却了解得清楚。且不说酒吞童子今日如何嫌弃他,他对酒吞童子却是了如指掌,否则也不能摸索到他现下隐居的地方。茨木童子与酒吞童子不同,他没有酒吞童子那上天入地的本事,他原是个弃儿。当年他母亲怀胎十六个月才生下他,这在哪都是鲜有的怪事。人类面对无知总是带有恐惧的,便都认定了他是妖魅,是鬼怪,总之不是人。于是他一出生便饱受世人冷眼,连他的血亲也未能免俗。人类排斥他,妖怪唾弃他,他夹在中间,非人亦非鬼。天大地大,却容不下一个孩子。天国地府,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好在一个理发师勉强收留了他,这才没有饿死。
那天夜里,茨木童子在路上走着,夜深露重,他一个不小心便被石子绊倒在地上,磕破了膝盖。鲜血汩汩地涌出,腥味铺满了他的鼻腔。他闻到血腥味,竟反常地兴奋起来,非但不觉得痛,反而尝到了一丝甜腻。他低下头一舔,发现人血的味道原来这般香甜,一时神往,全然没发觉站在身后的两人。那两人原是路过,见到这一幕惊讶得就要甩掉下巴。
“他果真不是人!”其中一个人突然惊叫出声,抄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猛地朝茨木童子砸过来。
“对!父亲没说错,他就是妖怪!” 无知者无畏,两人见到妖怪,第一时间竟没想躲开,而是准备伸张正义,替阎魔收了这个孤魂野鬼。
石子接二连三地朝茨木童子砸来,砸破了他的脑袋。茨木童子吃痛地大叫,视线也模糊起来。二人眼见他处于下风,便要把人类那落井下石的秉性发挥到极致。于是一齐上前,开始对着茨木童子拳打脚踢。眼看着他就要这样被打晕过去,二人突然被粗暴地扯开,只见又凭空插进来一个人,挡在了茨木童子身前。
“臭小子,胆子不小啊。” 那人开口道。他身披铠甲,人高马大,红发金瞳和尖长的耳朵将他与人类划清了界限。“本大爷正饿着呢,你们就送上门来了。”
茨木童子此时已是两眼冒金星,但毕竟遇上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位救世主,怎么也要看清他的面容。他努力睁大眼睛,誓要将那人的模样刻在脑海里。
“你......你是谁?” 无知者虽无畏,但到底是被这妖怪的气势震住了。他的体格明显不像人类,气场也比那个饮血的变态强大得多,那两人倒也机灵,拔腿就要跑。
红发妖怪轻哼一声,两人突觉步伐一沉,就这样硬生生地给定在了那里。“恃强凌弱,果真是你们这些杂碎的本性呢,” 那妖怪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他轻轻一挥手,两人便身首异处,再没了气息。
“嘁,废物。” 红发妖怪转过身,上下打量着茨木童子,“喂,小鬼,” 他喊道,“你不是人吧?”
茨木童子被问住了。回想起自己方才舔舐伤口的一幕,一时竟说不出话。
红发妖怪见他不吭声,又道:“你不说也无妨。看你也是无路可去,以后便跟着我吧。” 他说着,便作势要走,“还不快跟上。”
茨木童子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半天挤出一句话。
“谢......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哼,什么 ‘大人’,你可真够俗的,” 红发妖怪转身,邪魅一笑,“小鬼,记住了,本大爷叫 ‘酒吞童子’!”
酒吞童子本以为自己仅是多了个跟班,不想却捡了块橡皮糖。这小妖怪整日粘着自己,无论去哪都要跟随。
“喂,我说,” 酒吞童子放下酒碗,“你这小鬼就没有别的事做吗?”
茨木童子立刻为他满上酒,“吾友去哪,我便去哪。”
“嘁,” 酒吞童子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角,“随便你吧。”
那时的酒吞童子虽好酒,却不像如今这般沉溺于其中。当年他是威慑平安京的鬼王,任谁都要让他三分,任谁都没有与他对抗的勇气。可世事难料,这样的一个鬼族首领,竟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鬼女红叶,那个枫林中的绝色女鬼。
从哪说起呢,无非又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那日酒吞童子本在惬意地饮酒,一不小心瞥见了不远处的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那女子像毒一样地蔓延到酒吞童子身体的每个角落,吞噬了他的所有,也刺痛了茨木童子的心。酒吞童子眼里的温柔,从不是给他的。可那红叶倾慕的,正是酒吞童子的对头之一,安倍晴明。她从未正眼看过酒吞童子,正如酒吞童子不曾重视过茨木童子一般。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酒吞童子为此一蹶不振,开始没日没夜地喝酒。长时间的不作为使他的实力大大衰减。曾经的鬼王,实力的象征,竟这样化为乌有。酒吞童子被麻痹了神经,可茨木童子却是清醒的,正因如此,心才那么痛。
酒吞童子倾尽所能地对红叶好,可那女妖怪竟爱吃人。时常疯言疯语地说着什么“只要吃了她,我就能更美,晴明便会垂怜这样的我……” 这种话,茨木童子听得一头雾水,这安倍晴明不是号称平安京第一阴阳师吗?哪会教唆妖怪吃人?这女妖怪果真是疯了。可酒吞童子管不了那么多,他一心只想为红叶付出,眼里哪还有理性。不知是被他烦透了,还是突发奇想,那天酒吞童子再去找她的时候,她竟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这酒鬼真够烦人的,你若真有本事,就把平安京里最美的少女带来给我,晴明大人说了,只要吃了她……”
茨木童子知道了自是一万个不愿意,他的救命恩人,他的挚友,凭什么受人差遣?更何况那红叶不过一句话,都不一定作数。可酒吞童子执意如此,他也无计可施。谁曾想竟捅出个天大的娄子,惹上的竟是池田中纳言,他可是有权势的官宦。这下玩大了,眼下源赖光率领部下就在赶来的路上,可酒吞童子依旧一副没醒的颓废样,这不是白白送死吗。茨木童子断不会眼睁睁看他搭上性命。
那晚你救我一命,今时今日便由我保护你。
问世间,几人为你生,几人为你死?
若不及时珍惜,定是要后悔的呢。
【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
源赖光等人为了此行,特地去参拜了神社。毕竟他们无从知晓酒吞童子的现况,想起他从前的种种,心里多少有些发毛。可大丈夫一言九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刀是必须要挥下去的。就这样,将军源赖光率领得力部下渡边纲一干人上路了。
这天夜里,源赖光的部下渡边纲正骑马走在返回宅子的路上。这条征途危难重重,长途跋涉着实幸苦。他一人喝了点小酒,忽见桥畔上站着一名女子。那女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看起来很是焦灼。渡边纲见状便上前问道:“不知小姐需不需要帮忙?” 那女子一转身,惊了渡边纲一下。只见她螓首蛾眉,风姿绰约,很是好看。
“小女子家住五条邸,近日刚迁入京中,一时迷了路,不知大人可曾听过这地方?”
渡边纲一听闻“五条邸”,顿时眉开眼笑,“这地方在下很熟,小姐若不嫌弃,在下愿送小姐一程。”
“那就有劳大人了。” 话毕,二人便上了马。
路上人烟越来越稀少,走到一块暗处时,那女子突然开口:“大人是前去征伐酒吞童子的吧。”
渡边纲顿觉自豪,挺了挺胸答道:“正是。小姐如何得知?”
那女子不回答,却又说道:“其实小女子并不住在京城内。”
“请问小姐住在哪里呢?”
那女子忽然扯住渡边纲的发髻,“我家就在爱宕山!” 她叫喊着,眼看着就要将渡边纲拉入黑暗里。
“噌!” 好似刀划破了晚风,一只手臂就这样掉了下来,顿时鲜血满地。
茨木童子痛得就要现出原形,眼见不妙便仓皇而逃,留下渡边纲一个人,半晌才反应过来,带着那只鬼手返回了宅邸。
“这一看便是恶鬼所为,” 源赖光端详着那只手,“回去让晴明大人算一卦便知,你且收起来,勿让他人知晓此事。”
“是。”
半山腰上血迹斑斑,沿着血看过去,茨木童子正瘫坐在地上。本想为酒吞童子一探究竟,先解决一个劲敌,却不想差点送了命。也不知那人类拿的是何刀,竟能一下斩断他的手,看他似乎不像领头将军。区区一个部下便有如此不俗的能力,酒吞童子这回……
怕是凶多吉少啊。
他低头,仅剩的一只手轻抚过自己的膝盖,喃喃道:“吾友,看来这次我是逃不掉了。”
他进屋的时候,酒吞童子正埋头大睡。他轻叹一声,一只手拉过他的被子,想叫他裹得暖些。酒吞童子忽然睁眼,看到是茨木,眼中的警惕才放下三分。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叫你别来烦本大爷吗。”
“本不想吵醒吾友的,我只是想......”
只是想再看看你。
酒吞童子一挥手,“行了行了,你出去吧,本大爷再睡会。” 他说罢,便又闭上了眼。
“……吾友。” 茨木童子还是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声。
“怎么?”
“……你少喝点酒吧。” 茨木童子只觉得如鲠在喉,有些话硬是说不出口,纠结了半天,只叮嘱了这一句。
“啰嗦。” 酒吞童子打了个呵欠,不再理会他。
茨木童子起身,缓缓退出了屋子。他在屋外驻足了很久,仿佛停留了几世纪,最后还是转了身。
无论好的坏的,只要你活着。
别忘了,如果没有你,我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受尽世人冷眼的小鬼呢。
源赖光一行人已到达大江山的山脚。便在此处稍作歇息。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便要与那鬼王一战了,” 渡边纲说道,“这次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正比划着招式,忽然听见脚步声,一行人齐刷刷地朝前面看去,只见三位白发老者缓缓行来,手上拿着一壶酒。
“将军可是源赖光?” 一位老者悠悠地开口。
“是,请问大人是?”
“我们都是酒吞童子的死敌,他当初杀了我们的妻儿。听说您征讨那鬼怪必经此路,我们年事已高,恐不得相助,但手中有件宝物,想必多少能协助你们一二。” 他说着,便交出那酒,“此物名 ‘鬼毒酒’。鬼毒酒对人无作用,偏偏克鬼。只消一点份量便能让那恶鬼昏睡不醒。请带上。”
源赖光一听大喜,忙收下了宝物。“多谢三位大人,我等定不负众望,今日便取他首级!”
“一路顺风。” 三位老者说完,便消失在了风中。
“神……神来助我们一臂之力了!” 渡边纲看着那三位老者化作的一缕青烟,兴奋得一时结巴起来。
源赖光等人换上便装,沿着山路一直走,渐渐看到不远处好似露出了一个屋顶,顺着走过去,一座富丽堂皇的宅子显现在他们面前。
“这地方血腥味这么重,又奢靡至此,定是那妖孽的老巢。” 一个部下忿忿道。
“嘘,别打草惊蛇。” 渡边纲小心提醒着。他走上前,轻轻扣门,门竟自己开了。一群人战战兢兢走了进去,“有人吗?” 一人喊道。
“何人在此?” 只见一人正斜靠在台阶上,一手拖着个酒碗,他一身长袍,红发金瞳,身材魁梧。
渡边纲咽了口口水。“我等在山间迷了路,见天色已晚,不知是否能在大人着留宿一晚。旅者并无什么名贵之物,愿用一壶好酒略表心意。” 他说着,便呈上了那毒酒。
那人一听有好酒,眼睛一亮,缓缓道:“既如此,请随我来吧。” 他忽得转身,眨眼间便移步到了屋里。源赖光等人紧随其后,一进屋内便被震住了。只见屋内宽敞如宫殿,酒席座上全是妖魔,闹哄哄的一片。屋内血腥味更重,就快要麻痹人的神经。
“你们来得正好,现下已是晚饭时间了。”那人说着,便叫人端上了精致菜肴。源赖光强装镇定,开始与各路妖魔敬酒。他倒出那鬼毒酒,起身献给了这宅子的主人。
那人盯着毒酒,又看向源赖光,盯得他直发毛。他轻颤着身躯说道:“这便是在下提及的好酒,希望大人不嫌弃。” 他说着,便将毒酒双手奉上。
那人接过酒,迟疑了一下,便一饮而尽。“果真是好酒,” 他说道,“多谢。”
源赖光见酒碗已空,眉间掠过一丝笑意。
哪怕你酒吞童子是金刚不坏之身,今日也难逃此劫!
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工夫,周围的妖怪便开始犯困,一个个东倒西歪,似乎就要睡过去。坐在主座上的那人更甚,头“砰”的一声砸到了桌面上。
“机会来了!” 众人见此状,纷纷拔出藏好的刀剑,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周围妖怪的身体。最后终于将充满仇恨的利刃,投向了那个曾经震撼京都的鬼王。众人挥刀就是一阵乱砍,那鬼怪的身体竟在几人的联合攻击下被大卸八块,一时筋骨模糊,几乎就要拼不出个人形。
他的头颅终于被斩下,就这样没了气息。
源赖光班师回朝,几乎全平安京的人都前来恭贺。大将军斩杀的可不是普通妖魔,而是曾经称霸京中的鬼族首领。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条性命,如今人类的刀把上也沾上了他的鲜血,一时叫人觉得无比畅快。在鬼府里的平民百姓都被解救了出来,重见天日的几名女子当即便给源赖光将军下了跪,谢他的救命之恩。这其中当然也有池田中纳言的女儿。京中的妖怪听闻酒吞童子死了,一时间哀鸿遍野,赶忙躲回了深山老林,再不敢出来。另一边,源赖光府邸的门槛就快要被人踏破,人们的热情瞬间席卷了这处地方。
只有一个人,看起来似乎心事重重。他亦是此次讨伐酒吞童子队伍中的一员,当初几人对着酒吞童子疯狂砍杀,便是他斩下了酒吞童子的四肢。按理说这应该是喜事,可见他满脸愁容,一旁的家仆忍不住发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他两眼发直,呆呆地注视着前方。
“无妨,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如何奇怪?”
“我说予你听,你便要承诺我不能传入他人之耳,只因疑心易生暗鬼。”
“是。”
“那酒吞童子,好像只有一只手臂......”
酒吞童子醒来时已是晌午了。窗外艳阳高照,是个大好的晴天。
已经第七日了。
答应红叶抓来那女子,却迟迟未见她现身。看来果真如那小鬼所言,她当初不过是一句戏语,只自己当了真。说起来,那小鬼有两日没来烦他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大约之前受了他太多冷言冷语,怯了吧。他看向自己空落落的酒碗,一时怅然。
今日,要不要下山看看呢。
他在府邸现了形,一推开门,差点以为自己瞎了眼。
眼前一片狼藉,原本奢华的宅邸被人洗劫一空。摆设七零八落地躺着,上面附满了早已干枯的血迹。无数妖怪的尸体几乎叠在一起,看他们的表情,还真就跟宿醉未醒似的。
酒吞童子的视线猛地扫过主座旁躺着的那个人,心里一痛。
不祥的预感推着他向前跑去,几步的路仿佛有几光年那么长,他终于落脚在那面目全非的尸体上,一时怔住了。
妖力尽失的茨木童子此刻已完全现出了原形。若不是源赖光等人在他身上留下无数伤疤,就怕要被他们认出来。可酒吞童子不需要看他的面目便知道是他,那么多年的形影不离,他一眼便认出了他。
即使这是他最不想认出的人。
那个小鬼,死了?
“吾友!源赖光!源赖光他们要来杀你了!”
“吾友,要不你把她还回去吧,你现在的情况,怕是敌不过他们那么多人……”
“吾友,少喝点酒吧……”
吾友,吾友,吾友!
他死了。
死得面目全非,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认出他的尸身。那些人类,把对自己的怨恨,全部发泄到了他身上。
酒吞童子一把抓起身边的酒壶,从头淋到了脚。他浑身湿透,竟一时分不清脸上的是酒还是泪。
问世间,几人为你生,几人为你死?
若是不及时珍惜,定是要后悔的呢。
“鬼使黑,阎魔大人今日分配的任务挺特别的呢。” 鬼使白说道。
“是挺特别的,她只说要我们到山上等人,却不说等什么人,在哪等人。真是奇怪呢。” 他正说着,突觉身体被一个强大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意识到鬼使白可能有危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镰刀。
“鬼使黑......” 鬼使白扯了扯鬼使黑的衣领。他顺势看过去,一眼便对上了酒吞童子的目光。
“带我去见她。”
“鬼王大人,不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阎魔悠闲地坐着,似乎早已料到酒吞童子的到来。
“救救他。” 酒吞童子哽咽道。
“想不到你这充斥着鲜血的嘴,竟也说得出救人的话,” 她看向酒吞童子:“真叫我意外呢。”
“救救他。” 酒吞童子好似全然听不到她的话,只一味地重复着。
阎魔眼睛一眯,“这好像不太合规矩吧。”
“只要你能救他,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酒吞童子身体轻颤。
“在地府待久了,生死之事见怪不怪了,可你酒吞童子竟也有求人的时候,倒叫我诧异得很。” 阎魔轻笑道,“我可以放他一条命。但你要答应我,此生不再出现于人前,不再害人,且死后要如鬼使兄弟一样留在地府辅佐我,永世不得超生。” 她盯着酒吞童子,“如何?”
“可以。” 酒吞童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你现在能把他还我了吧。”
“现下还不行。要一个妖怪死而复生,这事我可从没干过,需要一些时日。” 阎魔说道,“不过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会做到。只是时间会比较久。”
“多久?”
“那就要看顺不顺利了。这种阴阳颠倒的事,你以为我做过几次?不过你放心,他有天会回到你身边的。只是你想好了吗,永世不得超生可不是说着玩的。” 阎魔仔细地端详着酒吞童子的表情,看到的竟是如释重负。
“无妨,” 他轻轻一笑,“有他在,我便不会死。”
判官看着酒吞童子渐渐缩小的背影,不解地问道:“阎魔大人,为何要为了那酒吞童子,做出这等逆天之事呢?”
阎魔轻叹,“他到底是鬼王。当初茨木童子用幻术迷惑了那些人的眼,才替他挡下了这一劫。或许他命中不该死,可无论如何,若是今日不从了他的愿,只怕他情绪激动起来要生出大事,到了那时候,指不定谁能奈何得住他了。况且我已得到他的承诺,此生不再害人,死后也会永世辅佐于我身旁,也算了了一桩罪孽。其实妖怪和人有何分别?错过了真心爱护自己的人,才是真的魑魅魍魉。” 她看向判官,“还不快扶我起来,呆子。”
【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
平安京早已恢复了繁荣景象。自从那酒吞童子被杀之后,再无妖怪敢生事。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内斗也有所缓解,一片安静祥和之态。
酒吞童子依旧整日抱着酒碗不撒手。唯一不同的是,他孤身一人却总爱摆两个碗,似乎在等什么人。这确是件奇事,毕竟那红叶女鬼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真叫人琢磨不透。
这天万里无云,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叫人很是舒服。酒吞童子正惬意地躺在草丛里,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人似乎很是匆忙,脚步声愈发大,刮得地上的树叶沙沙地响,酒吞童子心慌起来。虽说不能杀人,但也不能叫人害了。没见到那冒失的家伙之前,他绝不就死。他正四处寻找着地方藏匿,却已来不及,那人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奔来。
“吾友!”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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