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是比夜还要浓稠的无边黑暗。
青行灯自迷朦中醒来,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忘记了自己为何会身在如此蚀骨的黑暗之中。
然而这种遗忘也只不过维持了一瞬——很快青行灯便记起所有事情——包括她为何身在此处,以及这儿是什么地方。
虚梦之境。青行灯苦笑一声,白皙指间烁着点点翠意荧光。
这里是梦境的甬道。或者说,所有的生灵正是走过这片黑暗,才会去迎接那些千奇百怪的梦境。
点点妖力在黑暗中凝作茕茕青蝶萦绕而舞,仿佛玄色方石上攀着星星春意,又好似无月夜中骤然升起万般星云,霎时间明华动人。
青行灯素手一翻,又是数朵青莲在虚无中飘渺轻绽,瓣叶抖擞时离析出的碎片,也是扑簌着化为零净的萤蝶。
刹那间,那明净清丽的柔和青光明亮了一方黑暗。
她身拥万千青花瓷蝶,如这黑暗世界的发光源一般,平静的赐予这与光明无缘的世界第一份光彩。
“啊啦。青行灯小姐这样可是会打扰到那些早眠的灵魂的呢。”
巫女的声音迷迷蒙蒙从头顶的浓墨中传来,提醒她并非只有她能目睹这个虚幻的世界。
青行灯轻哧一声,玉臂一挥。原本如行星巨大光环般的青蝶,迅速在她背后拥成一双光翼。梦幻的青光旖旎美妙,衬的青行灯那绝色的脸愈发出尘倾城。
“青行灯小姐此次入梦定是险象环生——寮里没有一个人晓得妖刀姬阁下的过往。”
“若是阁下无法在三月内将妖刀姬阁下的心结梦魇解开,阁下与妖……”
青行灯皱眉,不耐烦地言道:“妾身入梦前早已明白此行之凶险。无须八百阁下多言。”
“妾身无悔无憾。”
说完,便是如鱼凫水一般游向前方的星星光斑。她的身后,青蝶青花汇成一条璀璨夺目的银河,如一道光轨驶向另一个晦暗的梦。
她知道,自己的使命绝不只是将把人带出梦魇的深渊。
她要让那个人,永远不再做噩梦。
不要怕啊。我是,马上就要来了呢。
噩梦一定很可怕吧。你是那么害怕噩梦,我会来温暖照亮你的梦境的。
你说过的呀,你说,我是你的光明的啊。
青行灯笑意盈盈,眼角却是莹然滑下一颗珠泪。
让我以自己的灵魂为笔,你的梦境为纸,为你提笔写一卷只属于你的明梦书。
水榭里的吟诵声戛然而止。
阁室内氤氲着蒙蒙雾气,空中飘浮着一个个金色的古语,绕着中间榻上的二人打转。
青行灯微笑着紧紧握住妖刀姬的手,另一只手中攥着枕边人送她的玉簪子。
八百比丘尼环抱着星辰鸣杖,似笑非笑地看着金色字符逐渐化成光晕,团团如流萤一般凝成一片夺目的绚烂的浅色金光。
金光于室内悬浮游转几回后,霎时光芒大作,渐渐裹住那张贵妃榻。
几股劲风自屋内卷起,不断涌向那一团耀眼金光,逐渐形成一个漩涡,疯狂的与金光碰撞交汇。如鹤唳剑鸣的风声呼啸着充斥整个房间。
风声逐渐停息,八百比丘尼摒息凝望着金芒缓缓消弭,散作丝丝金缕融于风中。
榻上的二人身上蒙了层金,好似寺院佛堂里那些金佛一般。
一朵金莲悄然盛开在金色尘埃中,缓缓飘落至两人的握手之处。
金光一闪。
那人,入梦了。
第二卷
青行灯再睁开眼,已是在一座府邸的别室之中。
这便是妖刀姬的过去了。青行灯咧嘴一笑。
真好。她终于,能真实地走进这段尘封于岁月朱门之后的故事了。
她终于,能拥抱她来不及相遇的过去的那人了。
只是脸上笑意还未退散,青行灯便严严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挑起窗帘,支起窗户。是雪掩红梅冰封千里的冰雕冬景。
笑意终究是凝固在了脸上。
最后被一个老嬤嬷解决了这衣着与季节不和的棘手问题。
青行灯正打算拢回帘子的时候,抵住凛冽的寒风时,门被吱呀一声从外边被打开了。
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嬷嬷看青行灯呆楞着半掀着窗帘,脸色一变,惊呼一声“小姐”后,立即跑到青行灯身边,放下窗帘,脱下身上的灰棕色冬袄,严严实实地捂着青行灯的身子。
青行灯不冷了,只是有点……喘不上气……
半个时辰后,一袭杏红曳地长裙配墨蓝色掐腰的青行灯拥着梨花白狐裘,抱着个紫金暖炉,坐在一株红梅下,安静地翻阅着一本怪谈集。
“小姐,您要不还是把这袄子穿上吧。”那个老嬷嬷——青行灯早已从她口中套出她的身份,这所谓小姐的奶妈。
——她如今正寄宿在七岁的“妖刀姬”家中。
青行灯笑盈盈地摇摇头,脑袋中却没停下谋划与布局。
一阵刺骨寒风吹来,从青行灯宽大的袖口灌进,青行灯默默抱紧了暖炉。
几点红意打着旋儿滴溜溜的飘飘坠到狐裘上,像极了雪白的熟宣上不经意溅上几点朱砂。青行灯正想拂去着几朵红梅时,瞳孔却倏的缩小又放大。
从她眼瞳中倒映出来的,是一位尚未长成的稚女。
那一双明灿如阳光的金色双眸昭彰着来者的身份——这便是她未曾熟悉过的妖刀姬了。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那冷如冰凌的人,幼时该是何等模样,却未曾想到这人穿过扑离迷朔的岁月,真实又虚拟的站在自己的眼前。
幼时的妖刀姬身上仍旧带着一股疏离的气质,仿佛身边萦绕缭绕着寒雾冷烟,触手可及的清晰却又迷朦的看不清楚。
青行灯鼻子莫名一酸,她终于,她终于终于是遇到了那人,她终于能呵护这棵脆弱而又顽强的小苗了。
一身鹅黄袄裙的妖刀姬歪了歪脑袋,两条垂髫即刻如风铃一般摇曳起来。
“你就是,父亲口中的那个才女姐姐嘛。”
才女?青行灯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令人自傲的称号。
她只知道自己是十年以后的妖刀姬的伴侣。
青行灯展颜一笑,仿佛最艳丽的青莲盛放一般,伸手摸了摸妖刀姬的脑袋。
妖刀姬皱皱眉,任凭青行灯很亲爱地揉乱了她的头发。
“爹爹让我把最近练的那支刀舞舞给你看。”妖刀姬意骇的扔下一句话,便蹬着木屐哒哒哒地跑走了。
青行灯笑着抿了口热茶,微微张嘴呼出一团白色的热气,看着它融散于空气之中。
远处妖刀姬哒哒哒地跑来,青行灯的笑意却是逐渐冷成寒霜,凝固在眼底。
第三卷
妖刀姬一舞罢,边大口喘着粗气,边问:“才……才…才女姐姐……你看…刀姬这舞如何?”
青行灯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迟疑着应道:自,自然是极好的。”
妖刀姬终于展开一个明媚的笑脸,那是十年后的她脸上从未出现过的。就像一丈冰凌突然被阳光照射,反映出一片灿烂的光一样。
只是她的身边,拄着一把巨大的鎏金乌刀。那把,染着戾气饮着鲜血的妖刀。
造就了妖刀姬,毁灭了妖刀姬的那把妖刀。
一个月了。
晴明叹了口气,阖上了水榭的门。
怕是那人,当初便是抱着一同殉情的念想进入那人的梦境的吧。
看似疯狂,可晴明知道那人骨子里就带着一种叫“偏执”的固执东西。
青行灯她从来就不是什么会顾忌禁忌的妖,如当初堕妖的缘由一般。
“妾身,无悔无憾。”
青行灯恳求入梦时的这句话此时回荡在晴明的耳旁。
无悔,无憾。
妖刀姬若是听到青行灯这句话,想必也是会心满的离开的吧。
毕竟,有一个人,爱她胜过生命。
无悔,无憾。
无悔,无憾。
青行灯在说出那番彻底伤透妖刀姬的时候,完全窒息的心里只剩下这句话,死死回荡在她的心里。
第四卷
为了掩盖自己的愕然,青行灯又勉强笑着拍了拍手。妖刀姬的笑脸愈发灿烂了。
“刀姬小姐,夫人让你去她房间试一下新裁的春衫。”
妖刀姬敛起笑脸,点点头后,摇摇晃晃地拖着那把巨大的太刀跟在丫鬟后面走向厢房。
青行灯也收回笑意,死死地盯着那把嗜人的妖刀,直至妖刀姬一声娇呼打断她的视线与思路。
“哎呀。”妖刀姬皱皱眉,“手被划破了。”
丫鬟刚想开口,妖刀姬便不在意地挥挥手,继续走向楼房。
青行灯紧屏的呼吸终于松开——她还以为妖刀姬身体不适。
还没等青行灯回过神,风突然狠戾起来,天色快速转暗,一抹不详的血色烧云爬上天际,本来丝丝点点的雪转为大雪,如杨絮和芦苇花般铺天盖地袭来。
这是梦魇要出现的征兆。青行灯微微蹙眉,一团青光已在手中明隐。
还没来得及判断这一切异变,那边又传来“扑哧”一声闷响,妖刀姬满脸惊恐惶然的看着身首分离的侍女,手一松,染上侍女鲜血的妖刀怦然落地。
刀在地上发出阵阵暗光,那点点血意呈一个诡异的纹路在妖刀上弥散开来。
那猩红色的纹路……青行灯倏的站起身,匆忙朝妖刀姬跑去。
那是名为“杀戮”的不详图腾。
然而在青行灯与无力跪着的妖刀姬仅有一步之差时,妖刀猛然迸发出震天巨响,有了自主意识一般缓缓升起,立在青行灯和妖刀姬之间,阵阵厉风割开地上仕女的皮肤,再卷着鲜血被妖刀吞噬。
梦魇,在此时浮现。
献祭已经完成。
青行灯看着妖刀姬被妖风包裹,睁大双眼,顶着妖风冲进风场后,却看见妖刀姬脸上带着令人心悚的笑容,她的身旁是昏迷过去的家仆们。
都毁灭掉好了……都毁灭掉吧……都毁灭掉吧……
妖刀姬双眸失神地提起比她高两倍的妖刀,利索的落刀,斩下一个男仆的脑袋。
妖风已停,青行灯顾不得什么,挥手召出一发青蝶,击飞妖刀姬手中的妖刀。
“呵……你以为,这样便能阻止我了么……”妖刀姬机械地开口,是空灵飘渺的不属于她的声音,“破!灭!”
躺在地上的妖刀又是一声刀鸣,从中飞出一团又一团诡秘的紫雾,如魔鬼一般张牙舞爪吞食着地上的家仆们。
青行灯蹙眉,身后开出万千青花,化作一只只青蝶涌向紫雾和妖刀。再挥手,那盏令众妖闻风丧胆的幽冥魂灯便悬于空中,青光一亮,几朵紫雾刹那化作丝丝青烟。
妖刀姬狰狞的笑着,边发出“咯咯咯”骇人的笑声,边挥舞着妖刀,干脆利索的收割着一个又一个性命。
青蝶变成藤蔓缠绕着妖刀,阻止它继续夺走人命。
青行灯自以为遏制住了妖刀,指挥魂灯将紫烟割碎后,却发现妖刀姬身上爆开一处处可怖的伤口。
妖刀每动一寸,青蝶便收紧一寸,妖刀姬身上也立刻爆开一处伤口。
青行灯咬着牙,无奈撤去青蝶反变成青刃朝妖刀砍去。
紫光亮起,与青光激烈相碰。
“放弃吧。这里,是这个少女的梦境。”青行灯脑海中无故想起一个浑厚沙哑的声音——那只名叫魇的怪物的声音。
青行灯心大力一抽,青光随之消失,紫光化作只只紫鸦扑棱着冲向青行灯。
妖刀姬哀恸一声,痛苦的呻吟一声后,终是被妖刀夺取魂魄,真真变成一个杀戮机器。
血,血,血……这浓稠的滚热液体溅满妖刀姬一身。
血血血……
挡住她的人,都去死吧……
青行灯昏昏然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遍地死尸,满地血花。
妖刀姬无措地跪坐在地上,茫然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人间炼狱。
青行灯上前紧紧抱住她。
天是墨蓝色的,地是血红色的。她们在倾坍的琼楼中相拥。
妖刀姬微微暗哑的声音响起:“是我干的。对不对。”
她用的是个问句,可是她并不需要一个答案。
妖刀姬沙哑的声音像一把细长的蛇形剑,分开了她们两个。
轰的一声,积雪坍塌,她们不可遏止地坠向深谷。
第五卷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妖刀姬面无表情的看着青行灯。
她扯了扯嘴角,她想让青行灯再看一下自己的笑容。只是如今她心如死水,是再也不会笑了。
再也,不会笑了。
“是我干的。”妖刀姬正在犹豫如何开口时,青行灯却快一步开了口。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青行灯脱口而出,“你可知道,我为何寄居于你家么。”
“因为……”青行灯苦涩一笑,如今只有将所有的罪行全都揽下,才可解开这梦魇了,“因为你的父亲,镇安将军当初灭了我族。”
妖刀姬的梦魇,说到底只不过是她因岁月长久忘记了这场灾难究竟是因何而起,于是偏执的将所有的错误归咎于自己。
她认为是自己让自己的家人死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是自己操纵那把妖刀干脆利落的拿走了几十号人的性命——但事实却是正巧相反,是妖刀操控她灭了她全府上下。
“我的家人,我的族人,当年便是如今日这般尸遍横野。”
青行灯只能这么做了。她没有预料到灾难来的如此之快,妖刀姬的梦魇是如此之难以挽回。事到如今。她能做的只不过是让自己犯上所有的罪名,让妖刀姬在日后能不再为往事而辗转恸哭。
她无法在绝对正确的时机照亮她的梦境,只能用自己剩下的余热来温暖她这个如北风一样的梦境。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的亲人,你的父亲,你的母亲。”奇怪的是青行灯并无任何磕绊,便顺利说出这番话,“当年你家人让我尝受灭族之恨,离亲之痛。今日,我自然要纤毫必偿,让你也尝一下,这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不会杀你的。我会让你好好的活着。像我好好的活着一般,你不会死的,仇恨与痛苦会支撑你活下去的,同时也会让你生不如死。”青行灯惨然一笑,“我会让你明白,对这个世界绝望是如此轻而易举,对自己失望是这样的简单。”
再也不顾妖刀姬脸上的惊愕与不敢置信,再也不顾自己寸寸断裂的心痛,青行灯故作释然一笑:“如今,我们两清了。我希望你,我希望刀姬小姐,不要忘记今天。也请你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你家人的所行所为。”
看着妖刀姬神色一点一点下沉,一点一点漠然,一点一点冰冷,一点一点疏离。青行灯终究是心痛到浑身发冷,原来原来,这样为拯救别人而伤害她,是如此的难受煎熬。青行灯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一寸一寸的碎裂开来,自己的心也在缓缓的停止跳动。
青行灯粗粗的吸了口气,发出了一声野兽一般的低声轻吼,死死咬着她灰白的下唇抬起了头,在看到妖刀姬身后扩出一点光斑时,青行灯知道自己此行算是成功了。
青行灯趔趄几步,按捺住情绪指着那个光斑,压着嗓子道:“走吧。从那出去,从那出去吧,走不了多久你就会到集市上去的。”
妖刀姬轻笑一声,拔起那把妖刀,背过身去走向光斑。
青行灯看着她一步又一步的远离这个世界,一步又一步的远离这个梦境,一步又一步的远离这片废墟这片炼狱这片惨景,一步又一步的远离自己。
妖刀姬每走一步,身体便大了一分,一步一年,一步一岁,走至光斑前,她终于变成了青行灯所熟悉的那个十七岁的妖刀姬。
这是违背常理的,然而这里是妖刀姬的梦境,即使它是因魇的诡计才产生的噩梦,也总该带有梦境的规则。
青行灯的一番话已经解开了妖刀姬的心结。她的左心房不再有一个死死打着的结了。只是从刚刚那一刻开始,梦里的妖刀姬终于是痛恨起青行灯。
既是心结已除,
她一头青丝黑发缠绕于足趾,闪烁着光意,如最上佳的丝绸锦缎。
她走了十步,可她一步都没有回头,一步,都没有。
一步,都没有。
她踏进了光晕。青行灯眼里噙着笑意,只是一滴泪自浓密睫毛下滑落。
她不伤心啊,她只不过,只不过感觉自己的心有点饿了而已。
恍惚间,耳旁闪过阵阵风鸣。
妖刀姬已经昏睡两个月三十天了。青行灯已入梦两个月三十天了。
若是今日,妖刀姬无法醒来,那她们两个便会……
八百比丘尼倚靠在藤椅上昏昏欲睡,眯着眼睛悄悄打盹。
“啪嗒”八百比丘尼微微睁开眼,那朵绚烂的金莲正在她手中不断萎缩,最后化为金色的粉烬。
浮梦金莲谢,只怕是那女人将少女带出梦境了。
八百比丘尼伸了个懒腰,含着笑意看着榻上的两人慢慢苏醒。
该跟晴明大人汇报一声了呢。八百比丘尼带着不变的莫测笑意走出了水榭,轻轻带上门。
身后传来一声模糊的梦呓。
也不知是谁的。
第七卷
二人相视良久。
妖刀姬开口欲说些什么,青行灯却笑着摇摇头,凑上来吻住妖刀姬的嘴。
窗外,是木槿朝荣,菱花曜金的一派靓丽秋景。
“你会记得的。”一吻罢,青行灯直直的看着妖刀姬的双眸。
“不会忘记的。这不会是个梦。”妖刀姬郑重地言道,将自己的手轻轻合上青行灯的手,“灯,你可曾后悔过?”
“妾身,无悔无憾。”青行灯粲然一笑。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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