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晴明了。
我抬首仰望远山愈渐浓重的夜色,街道旁商贩的灯一盏衔着一盏亮起来,如同鳞次起伏的海水,那明暖氤氲的光向着视野尽头延绵开去,衬的孤清的街道仿佛多了一丝温暖。
这个时辰,京都劳作的人都已归家,开始围着餐桌和乐融融地进食晚餐了,餐馆里的生意也开始逐渐热络起来。
我伫立长街,对自己的归宿之地有一瞬的彷徨。
彼时,我身旁经过一个常年提着灯、梳着发髻的小男孩,他将报纸递到我手上:“神乐小姐,买份报纸吧!”
不想辜负他的期待,我给了他几个零钱,便将报纸拿到手中,走马观花似的浏览起来:
【山兔蛙出租公司试营业,山蛙拒载客将客人摔下致重伤】
本报讯,山兔蛙出租公司于今年1月初开始营业,由山兔和山蛙组成车队,但就在今年1月中旬,因山蛙拒绝载不认识的客人X狐,将X狐摔下以至X狐重伤,已于第一时间送往京都医院,据山蛙表示,在X狐上车前,X狐曾和山兔小姐长时间攀谈,它曾多次劝阻但是山兔小姐并未理会,之后X狐还打算将山兔小姐一同送往某山,它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它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居心叵测,很有可能危害到山兔小姐的安危,却完全没有料到,X狐竟那么脆,摔一下就站不起来了。为了证明X狐是装的,山蛙还在X狐身上多次脚踏,结果致X狐直接骨裂抬入医院。后记者尝试联系了京都联合治安执法处,原来X狐曾涉嫌多次拐卖少女。山蛙此举在大多数民众中获得了褒赞,记者友情提示,想乘坐山兔蛙的出租目前需提前1月预约。
【晴明先生蝉联京都最想嫁的男人排行榜冠军】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京都最想嫁的男人排行如下:1.安倍晴明(据晴明狂热粉红叶表示:他只要看一眼我,我都会激动地睡不着觉!)2.鬼使黑(大多数少女都表示,公务员的待遇以及帅气的外表可以秒杀一切!)3.茨木童子(茨木本人表示:吾无意娶任何女性,我的身心都是属于吾的挚友酒吞童子一人的!)4源博雅(他本人表示,无意参与此类无聊的排行,但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吧?)5判官(少女A表示:我就喜欢这种一丝不苟的禁欲系!但是据小道消息,判官好像已经有心仪的人了哦?)
【安倍晴明神隐?晴明邻居表示:最后一次看到晴明是在半年前】
本报讯,排行京都最想嫁男人榜首的安倍晴明已经有很久没有新动向了,据新婚的河X和新娘鲤XX表示,他们本希望邀请晴明来参加他们的婚礼,但送请柬的时候才知悉晴明已外出很久未归,连同一起下落不明的还有与晴明一同居住的八百比丘尼。甚至有不负责任的小道消息称两人私奔了,这着实让京都的大半少女跌碎芳心。于是记者联系了京都联合治安执法处,执法处称与晴明一同居住的少女神X称晴明和八百比丘尼只是去偏远地区修行了,请大家不要惊慌。
读至此处,我忽然失去了看报纸的兴致,于是将手中的报纸折叠起来,放入手袋中,慢慢地踱回那个曾被称为“家”的所在。
庭院里,依旧一如既往的冷清。夕阳的余晖淡漠地打在石板上,映出一片清寒,似是连暖意都吝啬给予了。我走到木质长廊前,正准备脱鞋,就看到小白叼着木屐从房间里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地板刚上过蜡,小白跑几步就往前滑几公分,好不容易就要来到我身前,它忽然一个跟头栽倒,向前翻滚起来,直冲向我——我闪避不及,与它一同跌坐到庭院里。
用爪子拍了拍我身上的土,小白一脸歉意的看着我:“神乐大人,对不起……小白不是故意的。”
待它收回爪子之后,我才发觉,它方才爪子的所及之处,外套上赫然呈现出一个撕裂的小口,小白的神色显得越发慌乱起来,耳朵顿时耷拉下来,有些支支吾吾地辩解:“怎么会呢……小白明明没有伸出指甲……”看着可怜兮兮的小白,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依旧还坐在我身上的白狐狸:“你先起来。”
小白起身以后,我顿时感觉身上轻松不少,于是对它笑笑:“没事的,我去找……”说到这里,我方才想起半年前八百比丘尼早已跟着晴明一起神隐,再也没有人会帮我缝补衣物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我眼里的黯然,小白用头拱了拱我的手,举起一只爪子说:“神乐大人,虽然小白手笨,但是小白会努力帮你修补的!”看着它连张开都困难的爪子,我摇摇头笑了笑,伸手去摸它的头:“没事,这些我早晚都要学习的。”
“但是神乐大人……!”我并没有再理会小白的话,只是慢慢从玄关往屋内走去。一如既往,我走得很慢,也很安静,生怕错过什么,或许我只是期待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罢了。就在我习惯了期待落空的时候,客厅里蓦地响起一阵轻微的声响,不知哪来的冲动,让我竭尽全力,用尽生平所有力气似的,奔跑着冲向客厅拉开拉门——门内的人听到偌大的声响,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却是源博雅。
仿佛看出了我的失落,博雅快步走上前,安抚似地摸了摸我的头顶。看到我的情绪平稳了些,他才接着缓缓地说:“……神乐,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是,我发动了所有可以帮忙的人和妖怪,这半年来,没有任何人见到过晴明和八百比丘尼。”听到这句话,我有些木讷地怔在原地。
我想起半年前的那一天。
我一觉醒来,就再也没有见到晴明和八百比丘尼。以往晴明无论去哪,都会事先告知我。但是,那天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和八百比丘尼一起消失了。我原以为,他们只是暂时外出,但我一步未出在家守候了整整一周,却依旧没有见到晴明。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我找到了博雅,彼时的他正教白狼用箭封印阴界裂缝的技巧。博雅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蹲下身来看着我,面带严肃地说:“神乐,晴明失踪这件事,你一定要保密。”我点点头,我知道现在时局不稳,博雅最近光是忙着封印到处冒出来的阴界裂缝已经心力交瘁,如果再冒出晴明失踪的消息,那么京都必将迎来严重的动荡。博雅看着我的眼睛,接着说:“虽然这件事情没有办法大张旗鼓地进行,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把他们找到!”
他的眼里满是坚定,只有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信心的男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我明白,我也相信。不知为何,见他依始,我就一直认定,这个男人绝对不会欺骗我。
但半年后的今天,他的眼里却写满了挫折,我知道他已然尽力了。用尽了他的全力,拜托了可以拜托的所有人和妖怪。他觉得他真的无能为力了,所以今天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关系”,“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找不到也没事”,像这样安慰人的话,明明有很多种,但我一句都说不出来。
并不是没有关系。
他们是我最重要的同伴和队友,不是找不到也没有关系的人。也不是缺少了照样可以开开心心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人。他们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我这边的人。他们是即使有朝一日我被千夫所指,依旧会坚定不移地相信我的人。
他们对我来说,和博雅一样,都是最最重要的“家人”。
相信博雅也是一样。他也和我一样,早把晴明和八百比丘尼,当做了重要的同伴,所以,他此刻的神情才会和我一样沮丧。
我们都没有言语。或许是因为彼此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又或许,我们都知道,此刻的安慰只会愈显苍白。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面对面伫立晌久,博雅终于拾起桌上的箭筒,背上身,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客厅。他走之前,只背对着我说了一句话:“我的诺言不会失约,神乐,我说会找到,就一定会!”
我只能静静地目送他的背影,看着他愈发消瘦的背影,心里不知怎么,有一点点堵。
【二】
晨起的时候,我开始咳嗽。
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寻到晴明和八百比丘尼的关系,这半年来我总怏怏地打不起精神。但我却不能这样无意义地等下去,单依靠博雅来完成寻找晴明和八百比丘尼的任务。博雅已经身心俱疲,再这样下去,或许他会病倒。尽管博雅总是对我说,神乐在家安心等待就可以了,但我始终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我能做的事。只有我,只有靠我神乐一个人能完成的事。
我一起身,便开始着手整理行装,准备去他人最后一次发现晴明和八百比丘尼的地方,黑夜山。小白看到我在整理行装,吓了一跳,赶紧三两下窜到我跟前,用身躯挡住我的去路:“神乐大人,现在家里就剩下我们俩了,你不要丢下小白~”
我有些好笑地了摸它的头,这个动作让我又不由咳了一阵,缓了一会我才慢慢对它说:“小白,我只是去找一下晴明和八百比丘尼失踪的线索,不打算离家出走哦!”
提及晴明他们,小白有些垂头丧气起来,它想了一会,又跃跃欲试地提议:“那,神乐大人把我一起带走吧!小白路上可以给神乐大人讲笑话,帮神乐大人赶走不听话的小妖怪!”
听到它的话,我嘴角微微上扬,我又摸了摸它的头:“小白,乖乖在家看家,不然等晴明回来了谁通知我和博雅呢。”
“可是神乐大人在咳嗽呢……小白会担心啊。”小白仰起头,黑黝的眼眸担忧地望着我。
“没事的,应该是昨天睡觉着凉了,而且……”我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安,对它说:“如果我三天依旧没有回来,谁告诉博雅,我去了黑夜山呢?”
听到我搬出晴明和博雅,小白的表情有些纠结,它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挪出身体让出一小块地方给我通过:“那……神乐大人,我们说好了,小白在这里等你回来,你绝对不能有事哦!”
“恩!”我点了点头,带着些许不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曾有我们很多共同回忆的家。
尽管我曾和晴明一同去过黑夜山许多次,但独自一个人前往,我还是第一回。离那里愈近,就仿佛愈能感觉到什么人的呼唤。这个呼唤让我本能地恐惧起来。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快逃!逃离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从前和晴明来的时候,或许是有他在,这种不安还未如此强烈,当我只身一人前往的时候,这种不安比起往常更甚。
就在我在山谷入口踌躇的时候,一只狸猫从一旁的灌木从中窜了出来,它背着斗笠,手拿酒壶,模样憨态可掬。它看到我吓了一跳,定睛看了半晌才拍拍胸脯说:“原来是人类啊……还以为是什么大妖怪呢”。末了,它还小声里嘀咕着:“脸还可以……就是丰腴差太多了。变成这个脸然后换成那个巫女的身体?”
“巫女……?”我被这个词一惊,赶忙拦住它的去路:“你是说,你最近有看到过一个两边扎着发髻,背后披发的巫女吗?”
“什么巫女……”它显然不想理会我,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想立即离开。
“拜托了!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蹲下,抓住它的肩膀,看着它说:“他们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家人!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们了!”
“重要的家人……”狸猫听到我的话,陷入了沉思,不知是不是我的话触动了它心底的一些回忆,它喃喃地说:“我曾经也有一个重要的家人呢……好吧,你想问什么?”
“那个巫女……是不是和一个白色头发,带着黑色帽子的男人一起?”得到它的应允,我立刻问。
“恩……你别着急别着急”,狸猫挣脱了我的手,喘了口气,“你看起来像萝莉,力气可不小……快勒死我了。”它平复了一会呼吸,又接着说;“恩……仔细想想我应该是5个月前见到他们的。”
“5个月前……”我喃喃自语。
按照我对晴明的了解,他出远门之前一般都会和我打招呼,但是那天没有,那就证明,他那天应该不打算出远门,可能只是和八百比丘尼一起处理一些简单的事件,如果我猜测没错……事情的发展应该出乎了晴明的意料。但是即使这样,事情应该也没有超出晴明的掌控,也就是说,他觉得这件事是他能够解决的。他用了几天在解决这件事情上,他原本对此信心满满,但是——
结果是,他和八百比丘尼,一起神隐了。
这样推测,他所要办的事情,应该是一件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实际上或许复杂的多的事情。
思虑至此,我赶忙问狸猫:“你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何地?有手持什么东西或者和什么人一起吗?”
“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似乎刚准备进入黑夜山。”狸猫回想了一下,接着说,“没有别人,就他们俩……对了,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有一些暗纹的布口袋,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对这个袋子特别在意。”
黑色是聚集光线和能量的颜色,也是屏蔽光和能量的颜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块布,应该是镇魔布……那里面的东西,很可能与晴明与八百比丘尼的失踪有关。
“你知道他们当时准备去黑夜山哪处吗?”我又接着追问。
“应该是靠近黑夜潭的地方吧。”狸猫的小眼睛转了一圈,想了想,说,“因为我听到那个巫女说水潭,整个黑夜山就那一个水潭嘛。”
“谢谢你。”我向狸猫微微低下头道了谢,内心的不安又浓重了些,然而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步子放缓了些,咬着牙往前走。
“萝莉小姐!”狸猫在我身后喊,“那里有很浓的雾气,或许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连我都不敢靠近,你还是别去了!”
我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前行。尽管内心越来越不安,但我却不敢有丝毫停歇,我怕一停下,就再也没有勇气向前了。
我越往山里走,雾就越浓稠。我眼前一片茫然的白,连稍远一些的景物都看不真切,直至耳边隐约传来瀑布的水声,我才知晓,自己大抵是已经走到黑夜潭边了。
我一边小心摸索着,缓慢地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终于,我抵达了水潭,能够清晰地看到从雾气中连绵直下的瀑布,却依旧什么线索都没发现。
镇定,神乐。一定不能灰心!我对自己说,晴明他们,如果真的是往这里来的,那么一定会留下什么线索。
然而,我找了许久,在这仿佛隔阻了一切的雾气中,我却依然一无所获,只是心里的恐慌越来越甚。
逃!快离开!不能留在这里!我心底有个声音再次对我说。
但一定要找到晴明他们的信念却容不得我退缩,我缓缓地往回走,在能见度极低的雾气里,试图找到一点他们来过的蛛丝马迹,直至——
我踢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但是,这条路,我记得刚才经过时候,并没有任何东西。
或许是雾让我的方向感变得迟钝了,我在心里疑惑着,有些吃力地下蹲,蓦然发现,静静地躺在我眼前的,就是方才狸猫描述中的,画着不明花纹的黑色布袋。
此刻,我心中的警惕,达到了巅峰。
但是,要寻到晴明他们的想法,没有任何一刻,会比此时更坚定。
我深吸一口气,刚准备打开布袋,却发觉,布袋的一角,似是已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所划破,露出了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金属一角。
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恐惧,慢慢地将那个东西掏出布袋,那是一面铜镜。单从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异样的是,我在里面看到了晴明和八百比丘尼!
从铜镜中看,他们身处的地方,应该是我们的家。
接着,就有一股强烈的晕眩感忽然向我袭来,这铜镜有问题!在丧失意识的前一瞬,我用尽力气,将铜镜砸向了离我最近的一块岩石。
【三】
我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八百比丘尼关切的脸。
我试图坐起,就看到背对着我,似乎在思索什么的晴明,他的手在拍打着什么,我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他拿着扇子,轻轻地拍打自己的手心,这是他思索时的一贯动作。
“哎呀,神乐醒了呢。”八百比丘尼笑吟吟地看着我。晴明听到八百比丘尼的话,即刻转身,朝我跟前走来。
再一次看到晴明和八百比丘尼,让我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神乐,你怎么会在这里?”晴明寻常的熟稔语调,让我的鼻子微微有些酸楚,我眨了眨眼睛,拼命抑制住想哭的冲动,却忽然被晴明揽在怀里:“这段时间……让你担心了。”
八百比丘尼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有些打趣地说,“这样的场景,我或许该回避一下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挣脱晴明,才发现,周围的雾气已经淡了很多。
晴明向我解释道:“雾瘴对你身体不好,我方才张了结界。”
我点了点头,忽然忆起我昏迷前见到的那面铜镜,问晴明道:“晴明,你有没有看见一面铜镜?”
“铜镜……?”晴明略带疑惑地看着我,片刻后若有所思地说:“我们看到你的时候,并未在你的身边看见你口中的铜镜之类的物件。”
“我昏迷前……在铜镜里看到了你。”我有些迟疑地说,心里不由纳闷:在我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晴明和八百比丘尼会在镜子里?是我打破了镜子把他们放出来了吗?如果是,那么镜子……又去了哪里?
“恩……你说的是预知镜吧。”晴明思索了一阵,开口道,“那面镜子每隔十年就需要重新封印一次,这次我和八百比丘尼本打算将镜子封印,但我遇到了九命猫,把镇魔布撕裂了,再后来的事……我就不太记得起来了。”
“我和晴明应该是被预知镜置于一个漆黑的地方……连意识都不太真切的地方。”八百比丘尼补充说道。
“可是……我在镜子里看到你们身处的地方,是我们的家。”我有些疑惑地开口。
“我们的家吗……”晴明沉吟道,“预知镜也消失了……或许这是什么事情发生前的预兆。这件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结束。”
“预知镜消失代表了什么?”我有些不安地问。
晴明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结界外浓重的雾瘴,眉头的忧虑如同面前的雾瘴一般,浓重得化不开。
【四】
我和晴明他们一起抵达家的时候,小白已经等在大门口了。
小白看到我们一行人,风一般地冲我们跑了过来,在看到我们三人时犹疑了片刻,然后扑到晴明怀里,晴明应声倒地。
我被这场景逗乐了,嘴角微微地上翘起来。
晴明推开身上的小白,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略带狼狈地站起来,小白已经开始撒着欢围着晴明和八百比丘尼绕着圈来回跑,尾巴摇的近乎要翘到天上去。
如果有人看到这场景,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小白是狐狸而不是狗吧。
似乎是收到晴明和八百比丘尼已经回来的消息,不过片刻,博雅也风程仆仆地赶来了。虽然他的脸色有些疲惫,但精神依旧很好,他一进来就冲到晴明面前,给了他一拳,我和八百比丘尼都被这场景吓到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博雅揪住晴明的领子问:“你这家伙,不是说过不会让神乐涉险的吗!要是神乐为了找你有个万一,我……”
“博雅,这不是晴明的错!”我张开双手拦在博雅面前,却因为动作过大不由地咳嗽起来,“咳咳……这是我自己擅作主张——”
“对不起。”晴明忽然打断了我的话,对博雅说,“这件事情的确是我的错。”
“你……”博雅蓦地没了斗志,放下拳头,走到我跟前,微微低下头看着我:“神乐,我不是说过你只要在家等就好的吗,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万一,叫我怎么再一次……”
看到他万分痛苦的神色,我不知怎的也有些揪心起来,我有些犹疑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地说:“博雅,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听了我的话,博雅的表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他的嘴唇开阖,似是有什么话要说,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化为一声重重的叹息。
博雅稍坐片刻后,便走了。自从晴明和八百比丘尼失踪以来,他就没有再住在这里,为了早日找到他们和封印阴界裂缝,他在京都偏远的地方落脚,现在即使晴明他们回来了,他也似乎没有再回来住的意思了。
晴明和八百比丘尼都回来了。
可是,我却无法毫不忧虑地高兴起来。
或许是许久未见的他们出现的太过突然,总让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失踪的镜子……还有镜子里的图案,这两件事情如同乌云一般时刻压在我的心头。
“这件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结束。”
晴明的话语,萦绕在我耳边,让我心里的忧虑越发深重起来。
【五】
我怀着心中挥之不去的担虑,就这样平安无事过了好多天。
或许是因为整日担虑的关系,这些天我越发觉得疲乏起来,就连咳嗽,也比先前重了些许。
一日早晨。八百比丘尼端着茶水来我房里看我,见我依旧懒懒地靠在床榻,打趣道:“哎呀,原来神乐你在我们不在的时候,整日这个状态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赶忙坐直身体,解释道:“这些天不知道怎么了,感觉人有些使不上气力。”我边说着,边掩饰一般从八百比丘尼手中迅速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这一口的热度惹得我差一点将茶吐出来,我张了张嘴,等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将茶水咽下去:“……好喝。”
“慢点喝。”八百比丘尼看到我这幅模样,不由掩嘴笑起来,手执茶壶,又给我的杯中斟满,看着她流畅的动作,我竟然有一瞬间觉得哪里不对劲。或许是最近的情绪崩的太紧了吧,我自嘲地笑了笑,道:“八百比丘尼的茶艺,还是一如既往地厉害呢。”
“神乐想学吗?”八百比丘尼微笑地看着我。
想起茶道那繁琐的步骤,我有些头大,赶忙摇了摇头,“下次……下次再学习。”
八百比丘尼听到我的话哈哈笑起来,片刻后装作严肃地又板着脸对我说:“茶道之类的传统技艺……不学的话以后神乐小心嫁不出去哦。”
“……今天就算了吧。”我无奈地朝她吐了吐舌头。
八百比丘尼轻声笑了笑,忽然快步走到门边,看了一眼走廊,在确定没有人经过后,蓦地将门关上。就在我疑惑地看着她的时候,她的表情骤然严肃起来,她正色对我说,“神乐,从我们回来以后,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我今天占了一卦。”
“恩。”我也郑重地点头,她会有这样的预感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即使感觉没她敏锐的我,也始终有不安的感觉。就像被监视的感觉,不,应该说是像是被什么东西时刻注视着的感觉。
“你也觉察了吗?”八百比丘尼静静地看着我,缓缓对我说道:“所以今天我占卜了我们中的所有人,包括晴明和源博雅,得到的结果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八百比丘尼。
“也就是说,这一次,我们都可能会死。”八百比丘尼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地不像是在阐述有关自己的事。
“你们会……死?”对这个结果,我不可置信,先不提晴明和博雅,八百比丘尼不是吃了人鱼肉吗?连凤凰火那关如此凶险她都平安无事,她怎么可能死?
“对于这个结果我也很意外,但是,我的占卜从来没有出过错。”八百比丘尼语调低沉下来,“我一心求死你是知道的,死亡对我来说,反倒是种解脱,但是晴明和博雅……”
“这不会发生的吧?”我有些局促地打断她,“你吃了人鱼肉,不可能死,他们那么强……怎么可能死?”
“神乐,你听我说”,八百比丘尼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缓缓说道:“我的占卜,从来没有出过错,但是我唯一占卜不出的,就是神乐你的命运。”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也就是说,你或许,是唯一可以活下来的人。”八百比丘尼依旧一脸平静,然后她低声在我耳边说了几个字:“你的占卜结果,是一片空白。”
之后她没有再理会我,匆匆打开门,从我房间里离开了。
唯独留下房间里,一脸震惊的我。
许久,我才暗暗握紧拳头,对自己说:如果八百比丘尼的占卜结果真的从没出过错,那么我一定要想办法救大家!
【六】
我睁开眼睛。但是呈现在我眼前的,却不是熟悉的房间,而是碧绿的山。我现在身处在山峦叠翠的山间甬道,面前黝黑的树枝枝桠高耸,直插云霄。
这个地方,我曾经和晴明他们来过。
这里,是我的梦境。
我席地而坐,只须臾,就看到蝴蝶精扑闪着翅膀来到我的面前:“神乐小姐,看来你遇到麻烦了呢。”
“是。”我点了点头,抓着手袋的手更用力了一些,“我的朋友遇到了危险,但我丝毫不知道该怎么办。”
“神乐小姐,梦境是我的世界,但这里,并不完全属于我的世界。”蝴蝶精摇着手鼓,对我说:“神乐小姐,这里很危险,你最好快离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该带晴明他们到哪里去?”
“神乐小姐,只有找到它,你才能出去……你忽略了什么东西……最寻常的东西……”她的声音渐渐虚化起来,直至和她的身影一齐消失在空气之中,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待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天光大亮。蝴蝶精一如既往不在此地,她只在我的梦境里出现过。
蝴蝶精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属于她的世界的梦境……最寻常的东西……难道说……?
我带着深深的不安,披着外套下了床,仿佛想寻求安慰一般,无意识地看向熟悉的庭院。
庭院里,八百比丘尼一如既往端坐在草地上的木桌后练习茶道。
看着如此寻常的景象,我却觉得哪里有那么一丝违和。
有哪里……有哪里不对劲。
我的内心有个声音这样呢喃着。我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画面,宁谧的庭院,专注的八百比丘尼,木质的有些陈旧的桌子……
然后,我的身体不由得战栗起来。
我发现,八百比丘尼执着壶柄的手,居然不是右手,而是左手!
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那么现在,这里……究竟是哪里?
我开始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周遭的所有事物,陈旧的衣柜,有些落灰的灯,不算太新的床,木质的窗沿……甚至庭院里的晴明和小白,严格地说,无论是物件还是他们的举止,我都找不出丝毫破绽,但是晴明——晴明的习惯用手,也由右手变成了左手!
我浑身战栗起来,寒意一直往毛孔里钻。
庭院里的八百比丘尼,姑且暂时称呼她为八百比丘尼,看到我一脸惊恐地站在窗前,快步走过来,将脸凑近一脸关切地问:“神乐,你怎么了?”
面对前一天才和我说过话的熟悉脸庞,我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冷不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中,那个气息,是我所熟悉的晴明。他不知何时已从庭院中走了过来,来到了我的房里。
他一定不知道,我已经知晓他并非真正的晴明。
我迅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那个“家”,门口的“小白”看到我蓦地从家中冲出来,只是嘴里小声嘟囔着:“神乐大人这是怎么了……”
我在街道上奔跑。以往熟悉的山兔从我身边经过,好心地问我要不要坐山蛙一起走,但我却没有余力回答,我只能一直跑!跑!跑!那个晴明在我的后面紧追着不放,我耳边呼啸的风里传来后方的和我一样气喘吁吁的“晴明”熟悉的担忧语调:“神乐,你……别跑,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并没有理会他,在现在的我看来,没有什么事会比现在的他更危险。
我胡乱地推开面前的一扇半阖的门就跑了进去,门内一个手持着硕大蒲公英,扎着高高马尾正练习转圈的女孩正一脸懵逼地看着我,“拜托了,让我躲一下!”我双手合十,向她拜托道,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她的房间。
“等……”她的话才说了半句,我就听到了我所熟悉的,暂且叫他晴明的那个人的声音:“在下冒昧,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和服的短发女孩跑过?”
“我不叫‘你’。”那个女孩清脆的嗓音响起。
“那请问在下怎么称呼?”那个晴明的耐心倒是和真晴明一样好。
“随便称呼就好了,别人都叫我草总或者草爸爸”,那个女孩一本正经地说,“要不叫草爹也行。”
“……草”那个晴明在3个称呼里艰难地选择出了一个,“……总,请问你有看到一个短发穿着红色和服的女孩从这里经过吗?”
“她长得可爱吗?有我可爱吗?”我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我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她不会出卖自己。
“……”他好像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棘手,片刻后才回答:“她很可爱。”
“哦,可爱的女孩没看见,我倒是看到有个不太可爱的穿着红和服的短发女孩朝那里跑了。”她说完,片刻后,我听见晴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慢慢地、小心地从屋子里出来。
“……谢谢。”我对那个女孩说。
“不客气。”她回答地倒是很爽气,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我,“这样好吗……我看那个人好像很担心你哦。”
“没事,这样就可以了。”我向她点头致谢,之前的景象走马观花似地在我眼前掠过:消失的铜镜……相反的世界……真实的还原,除了镜子,还有什么能那么完美地满足这一切?
片刻后,我问她:“如果京都是面镜子,在以京都为中心轴对称,本在黑夜山的位置,应该是哪里?”
“白昼山,就在京都的西侧。”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
“谢谢。”我对她说。
“你要去那里吗?”她睁着大眼睛问我。
“我在黑夜山丢了一件东西……或许那件东西会出现在那里。”说完,我径直走出了她的屋子。为了避免再次碰到那个晴明,我选择了走京都偏僻的小道,此刻的我依旧有些惶恐,我抬起自己惯用的手,再三确定是右手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开始认真思索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七】
白昼山,是一座常年冰雪覆盖的山。由于常年冰封,阳光照射在冰面上反射出的光刺目耀眼,状如白昼,因此得名。
我抵达白昼山的时候,已是傍晚,我尽量放缓脚步,一点一点地向内走去,以求不错过任何能让我理顺事情的线索。
忽然,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你要吃东西吗?”一个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的妖怪从路边的草丛里探出一个头,他的衣裳有些破烂地批在身上,裤子也是松松垮垮地吊在裤腰上,看起来颇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
“不了,谢谢。”我礼貌地回绝他,以往晴明关照过很多次,不能随便接受妖怪的东西。
他倒是没有理会我的回答,径自在口袋里掏了许久,然后拿出一个有些变色的看起来硬化很久的馒头:“臭馒头很好吃的哦。我有很多,别客气。”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源源不断地掏出了许多臭馒头摆在我的面前。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我并没有再理会他,只是匆忙向前走去。他刚伸手触碰到我的外套,忽然脸色一变,狰狞地看着我:“如果你不吃的话……那由我就来吃掉你吧!”
就在他说话间,他一个弓身,手持臭馒头蓦地向我扑来,我迟疑片刻,马上将身上的红色外套朝他的方向甩了过去,然后召唤出炼狱。
五芒星阵法散发出了红色的光芒,他瞬间就被一只只手拉扯住,不过片刻,就连同那些馒头一起消失在了阵法之中。
只是我的外套,却并没有随着那个饿鬼一同消失。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待我召唤出来的法阵消失之后,那件红色外套忽然直立起来,直至变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她弯着腰,看起来有些狼狈,片刻后,她直起身,露出被疾风刮出几条细微小口的脸,那是一个风姿清绝的女子。她的脸像雪一样苍白,前额是漆黑的齐刘海,耳边垂下两络齐刀的碎发,她双手捧在胸前的,正是我之前见过的那面青铜镜。
她冷冷的看着我,然后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慢慢地说:“我也是不久前才想通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一开始神隐的就不是晴明和八百比丘尼,而是我。”
她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反驳,而是用眼神示意我接着说下去。
“一开始我也以为我是在黑夜山坠入了镜面世界,后来我问自己,如果事情并非如此,那会有别的可能性吗?这个时候我想到了蝴蝶精的提示,她说出去的时候,用的是‘你’,而并非‘你们’,这代表,或许身处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是我,而并非晴明他们。联想起晴明他们失踪那天开始我就开始精神状况不佳,我对这个想法又倾向了些许。于是我顺着这个观点往下想,我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种可能,就是一开始,神隐的人中就没有他们,只有我。”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往下说,“之后我尝试着以这个论断代入所有事,然后发现,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么很多疑点都解释的通。譬如为什么镜子里我所看到的晴明和八百比丘尼他们身处的地点是家中,那是因为,他们根本自始至终,就没离开家。”
“是。我承认我没有办法完全掌控蝴蝶精,使她不给你任何提示,毕竟在梦境世界,她是有一定的管辖能力的,但是我没想到,你能从她的几句话里推测出那么多。”她将镜子微微往我的方向挪了挪,冷冷地说。
“在这个世界,你必须要以某个人或者某个物体的形象存在,我说的没错吧?”我自问自答道,“但这件事情,我并不清楚,所以,蝴蝶精给了我提示:最寻常的东西。但是那个时候我依旧对你是什么并不清楚,直至我遇到了饿鬼。”
“哦?”她有些玩味地看着我,“他只是想吃了你而已,这你能看出什么?”
“饿鬼是对食物的执念所化”,我看着她的眼睛,接着往下说,“但是,妖怪吞噬妖怪之后增长的道行会比吞噬人类多的多。如果他打算吃我,那么一见到我的时候就可以下手,事实上,他是碰到了我的外套之后才决定吃我的。那一刹那,我得出一个最不可能的结论,那就是,或许我的外套,是什么东西。”
“在想通这些事之前,我始终以为外套是我从那个世界带来的,但是如果我那天醒来的地方根本就不是我原本的世界,那么这个结论,是不成立的。为此,你才设计让自己幻化成的外套被那个小白所划破吧。实际上,那个小白,根本就没有划破衣服。你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制造一个假象,因为一般来说,幻化的东西不会破损。”
“是。有了这双重保险以后,我可是放心的很呢。”她忽然笑起来,接着表情又变得冷峻下来,“只是我没想到,遇到饿鬼这种杂碎会让我功亏一篑。”
“然后我如你所愿,在黑夜山回来后发现自己坠入了镜面世界。事实上你也早预料到我会发现,所以才不留余力地给我设置了两个陷阱,但是你没想到的是,因为小蝴蝶的提示,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把前因后果大致理顺了,只是当时我依旧没猜出你会是什么,一开始我以为是那面不见的镜子,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但是路上我不断反问自己:如果我是你,变成什么对我来说才是最稳妥的?答案就是,变成我的随身物品。随身物品有很多,直至我遇到了恶鬼,巧合之下才基本确定。”
“所以你遇到恶鬼之后,并没有使用普通的伞击,而是抛出我以后,召唤出了炼狱,幸好有那个倒霉鬼垫背,否则我可是差一点死在那里了呢。”她冷冷地对我说,接着莞尔一笑,“但是,你发现的太晚了……你的力量,已经被我吸收一半了。只要吸收了你的全部,我就能变成人类了。”
“你并不是预言镜吧,你只是不知为何想变成人类的镜妖而已。”我故作冷静地看着她,事实上我只是在拖延时间,想寻到一个能够克制她的办法。如她所言,我在使用完能力以后,已经觉察到自己大半力量的流失。之前我之所以和她说那么多,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寻求解决之法。
“这点你说错了,我的确是预言镜,只是我要变成人类的理由,你就不需要知道了。”她说着,倏然将镜子对准我的方向,我先前召唤的炼狱忽然出现在我的脚下,我忙不迭后退,却因为身体的气力不够,并没有躲开,很快,我的皮肤就被划出了一道道伤口。
“我的世界,可是完美的——”她倨傲地看着我,冷冷一笑道:“还原。”
“……”我单膝跪在地上,单确保自己不被从地底伸出的手拖入地狱已经耗尽了我为数不多的体力,我身上的衣服早已被炼狱里的灼热疾风挂出了一道道血痕,尽管伤口的愈合速度很快,却依旧跟不上我被划伤的速度。
就在我近乎一筹莫展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你之前逃跑的原因么,神乐。”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这个世界的晴明。他一只手拿着扇子,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就如同真正的晴明那样,只是左右手拿扇的位置颠倒了而已。
“神乐,你不会真的以为晴明找不到你吧。”另一个八百比丘尼从晴明身后慢慢走了出来,看着仍在炼狱中一脸狼狈的我,“我的占卜之术,怎么会寻不到你的位置呢。”
“你们来的正好。”镜姬对到来的那个晴明和八百比丘尼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就帮我一起把她了结吧。等你们助我完成心愿,我就不需要这铜镜了。我手中的铜镜,可以送给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下沉到了谷底。单连镜姬一人我对付起来都特别吃力,如果我面前的晴明和八百比丘尼真的继承了真正的晴明和八百比丘尼的力量的话,我或许,连一成胜算都不会有。
“乐意效劳,镜姬殿下。”晴明向镜姬弯腰俯了俯身,然后就朝我的方向走来,就在我闭上眼准备放弃抵抗的时候,我脚下的炼狱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面前的“晴明”看着发怔的我,表情有些哭笑不得地催促道:“之前你不是跑的很快吗,现在怎么……跑不动了?”
“你……”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发觉,他的身影,就和我第一次见到晴明时一样坚定。从我在这个世界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第一眼印入我眼中的背影就是这般,所以,当时的我,才会认定,这个人就是真正的晴明。
就在我们说话间,晴明两根手指夹住数张符咒,对着镜姬的方向丢了过去,符咒瞬间燃起火来,向镜姬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五个方向飞驰而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五芒星。
“晴明桔梗印!”镜姬在火红色的五芒星中,冷静的表情开始有了一丝裂缝。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之前你是被晴明这样封印的吧。”那个晴明看着被困在符纸中间的镜姬,缓缓地说,“也就是说,如果我继承了晴明的真正力量,那么,我也同样能封印你。”
听到晴明的话,镜姬忽然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咯咯笑起来:“如果你真的继承了晴明的记忆……那么你该知道,当初在你们的世界,狡猾的晴明预先设置了陷阱,将我引入他的陷阱中才封印的我,但即使这样……他也废了不少力气。”
“而这里,可是我的‘世界’。”镜姬忽然举起镜子对准“晴明”,学着他的样子,念了一声:“破!”
围着镜姬的5张符纸瞬间扭曲消失,须臾片刻,就出现在了晴明的同样方位,然后随着镜姬的“破”字一出唇,围绕着晴明的5张符纸瞬间自燃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守!”晴明迅速张开结界,堪堪挡下这一劫。
随着晴明张开的结界,我当下没有犹豫,随即召唤出金鱼,守护在我们身前。
镜姬见我召唤出金鱼,也不示弱地立刻将镜子方向对准了我这边,召唤出了一条一模一样的金鱼。
她的特殊能力,让战斗变得棘手起来。
“看到了吧……你们所有人的能力我都能完美复制。”镜姬忽然嘴角微微上翘,笑的有些狂妄,“还有什么小伎俩没有使出的,就这样一起使出来吧,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你们完美地感受到——绝望。”
“镜姬大人,我来迟了。”就在我们和镜姬僵持着,暂时不知怎样动手的时候,从树林的暗处,忽然慢慢走出来一个人,那熟悉的面庞,正是我数天没见的“博雅”。
他来了之后,并没有看我,只是单膝跪在镜姬面前,道:“您前两天和我说的事情,我已经想明白了,既然我并非真正的源博雅,那么我也并没有理由要和他们并肩作战。”
“看来这里还有一个明白人。”镜姬看着单膝下跪的“博雅”,颇有些欣赏地点了点头:“想通的人应该不止你一个吧。”
“还有我,镜姬大人。”一个黑影从树林的暗处,同样慢慢走了出来,却是我每天都见到的小白,看着小白熟悉的身影,我坠入镜面的这半年间与它相处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得已必须站在对立面对战了。
“白藏主,你终于想通了呢。”镜姬满意地对小白笑笑,“看来你也想早日恢复被晴明封印的能力吧。”
“追求强大可是小白一向的目标呢,镜姬大人。”小白说着慢慢走到镜姬身边停下。
“可恶……”我握紧拳头,自言自语道。
在镜姬有了准备之下,就算我们所有人一起上或许都难以将她重伤,更何况她还有博雅和小白这两个帮手。
“星之咒!”此刻,八百比丘尼正对着博雅的方向,嘴里低声吟咏着封印灵力的咒语。但是博雅的诛邪剑,却带着破风之声,先一步来到八百比丘尼的身前。
八百比丘尼微微侧身,闪过第一支箭,接着用手中的权杖打落第二支箭,然而第三支箭她却无论如何避无可避了,她只得微微调整了身体重心,让原本应该射入胸膛的箭偏了偏,箭带着御魔之力,射中了八百比丘尼的左臂,鲜血瞬间从她左臂涌出。博雅也并没有占到上风,为了射中八百比丘尼,他不避不闪,直面承受了星之咒的全部攻击,灵力暂被封印,有些虚弱地微微弓着腰喘息,连黑豹都无法召唤。
“八百比丘尼……博雅!”看着以往并肩作战的队友,变成了面对面的敌人,尽管知道这都只是镜姬复制出来的人们,却依然让我痛心。
“看来,这里暂时用不上我了呢。”镜姬轻笑着解开了小白的封印,小白的身体迅速变大,直至变成了一个和晴明比肩高,通体雪白、威风凛凛的大狐狸。此刻的小白正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向晴明扑去。
“召唤……伞!”我赶紧召唤出结界挡在晴明面前,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笑意,然后镜姬的声音在我身前响起:“你觉得这样的你,还有余力顾别人?”
我迅速像身后掠去,却依旧被镜姬的长指甲划破了手腕,不过,我手腕上的伤口迅速便愈合了。
“看来你这具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呢……就像是提前给谁预备好似的。”镜姬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又展颜一笑,“不过用不了多久,都会是我的了!”
我努力站稳,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还有战斗的余力,镜姬现在制服我轻而易举,但她倒是没有直接动我,而是猫捉老鼠一般,对这样戏弄我的游戏感到有趣。
这样下去……我精疲力竭只是早晚的事。我边往后退,边大口喘着粗气,说:“恕我不能……如你所愿。”
“哈哈哈。”镜姬张狂地大笑起来,在她眼中,现在要对付我,就和瓮中捉鳖一样轻易,“难道你没看到现在的晴明,连顾自己都困难吗?难道你觉得你这样的身躯还能与我一战?”
听到她的话,我方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远处的晴明的身上,他的衣服,已经被小白撕裂了数条裂口,鲜血正不断从那些伤口里渗出。
但是,现在的我,却无能为力。我紧握着拳头,或许是攥得太紧,我的手掌出也开始缓缓渗出鲜血。或许是觉察到我的目光,晴明目光转向我这边,当看到我正对战镜姬时,迅速给小白丢了一个“缚”,晴明的言灵化成锁链,将它暂时围困起来。之后他三两步赶来,挡在我的身前。
“原本还以为你有和我一战之力……但是现在看来……”镜姬倒是没有阻止晴明的意思,只是上下打量着浑身伤痕的晴明,目光里是毫不掩饰地鄙夷,“是我想多了。”
晴明对此并没有反驳,只是我看到他垂下的手在衣袖里忽然捏了一个手决,只是瞬间,雷声便开始在我们的头顶轰鸣作响。
“雷帝召来 ——?”镜姬有些恼怒地看着晴明,忙不迭后退数步,“倒是小看你了。”说着,她略带狼狈地开始躲避身前的数道惊雷,这些雷似是有特别的力量,一直在镜姬的周围落下,然而镜姬竟没有拿铜镜去接。
似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晴明拉着我迅速向后方撤退,边退边解释道:“这雷借用的是你们那个世界的天地之力,但凡妖怪,没有不畏惧天地之力的,所以,她不敢拿镜去接。”
看到我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晴明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但缺点是,因为这种雷借用的是天地之力,我不可能频繁召来,所以,也只能拖延一阵罢了。”
就在晴明说话间,我们已退回了八百比丘尼附近,八百比丘尼的伤口依旧在渗血。看到我们退了回来,博雅或许是忌惮晴明的雷电,并没有再对我们射箭。小白也已从晴明的缚中抽身出来,来到博雅身边,它皮毛上满是尘土,早已不复先前雪白的色泽。
八百比丘尼看着远处依旧狼狈的镜姬,转头对晴明关切地道:“来,我看下你的伤口。”晴明听了八百比丘尼的话,慢慢地走到八百比丘尼身前,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我看到八百比丘尼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晴明——”我刚来得及喊出这一声,就看到八百比丘尼手中的匕首已经结结实实地朝晴明前胸正中央插了下去,晴明的身体打了一个踉跄,本能地倒退了几步,然而这根本没起到作用——匕首已然完完全全地没入晴明的体内。晴明此刻,半下蹲着虚弱地捂着胸口,血一点一点从胸口部位流淌下来。
八百比丘尼得手后,迅速退到距离镜姬一小段位置的地方。博雅和小白此时也分散开来,慢慢向镜姬的各个方向退去。
“……八百比丘尼……你!”我看着胸口渗血的晴明,不知是愤怒还是不可置信,话语如鱼刺一般梗塞在喉。
镜姬此时放声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为什么不着急杀你们?那是因为,你以为是同伴的八百比丘尼,早被我说服了。真是让我看了一出好戏啊,八百比丘尼。”
“镜姬大人过奖。”八百比丘尼垂下眼帘,口吻是一贯的淡然。
“……就是现在!”晴明忽然起身,一把推开我,将胸口的匕首拔出,随着这一动作,他的血呈现放射状涌出,喷射到正对着他的镜姬手中的铜镜上,镜姬开始还有些狐疑地看着举动无疑是找死的晴明,片刻后发觉自己周围的小白、博雅还有八百比丘尼都已经在不同方位站定的时候,表情终于变成了慌乱。
“雷帝听令,风神速来……”晴明的口中迅速念起了经文,然后言灵变成了一条血红的线,将他、博雅、小白、镜姬和八百比丘尼连接了起来,被晴明推出老远的我,有些狼狈地从地上坐起后,才发现他们所站的方位,竟是晴明桔梗印的5个衔接点。
“你以为……我们是你的帮手吗?”八百比丘尼看着位于五芒星一个节点的镜姬,手臂的血止不住一般往外渗,然而她似并不在意,连伤口都没有要包扎的意思,只是继续说道:“在博雅知道你想对神乐下手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晴明。但是,要对付创造这个世界的你,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晴明才安排我们演了这一出戏。”
“所以,刚才晴明被你刺杀也是早安排好的是吗!”镜姬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正是如此……”八百比丘尼对她露出了一个虚弱地微笑,“你的镜子,是你最大的屏障,却也是最大的弱点。只要晴明具有御魔之力的血能盖住铜镜的一部分,我们就有获胜的可能,为此,我们必须等待一个你最放心的时机,那个时候你的警惕大大降低,而我刺杀晴明,就是那个时机。”
听了八百比丘尼的话,镜姬此刻的表情由慌乱变成了惊恐,她不可置信般举起了镜子,却发现,在晴明之血和晴明桔梗印双重的作用下,镜子只发出了微弱的光芒,却一点用处都没有起到:“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是这个世界的创始者……被我创造出来人是没有办法封印我的!”
“所以……我并不是要封印你。”晴明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预料之中的淡然,“我的目的,是将我们连同你,作为阵法的一部分,封印这个镜之世界。”
“不可能……不可能的!”镜姬忽然癫狂起来,拼命想冲破红线的束缚,却依旧被牢牢地定在原地,“如果这个世界被封印,不单是我……连你们也会一起消失!”
“退路之类的……你以为我会不准备吗?”晴明依旧淡定而自信地微笑着:“既然有镜面世界的存在,你以为这世上的镜妖,只有你一个吗?”
“不、不可能……”她慌乱地否定道,“能够建构出这样的世界的镜妖,除了我以外,这个世界上应该找不到第二个!”
“是吗……那你就在被封印以后好好看着吧。”晴明掏出符咒,又开始念诵经文:“急急如意令……”
此刻,镜姬脸上所有的淡然都已褪去,她垂死挣扎一般,抓起自己胸前的铜镜,对着晴明的方向砸去,然而,铜镜这次连微弱的光芒都没有发出,伴随镜子落地的重重声响,这个世界开始分崩离析:地面皲裂起来,由细小的缝隙逐渐汇集成几道巨大的深沟,周围的木屋也纷纷开始如同剥落一般,瓦解成木片从屋体上掉落下来。晴明一行人站在一片岌岌可危的地面上,身影开始有些暗淡起来,但晴明的手却依旧捏着法阵,没有丝毫的停顿。
“我不知道真正的晴明到底是怎样的,但是……”晴明看向我,缓缓地说。
“如果这是神乐的愿望的话,我们一定、一定会让你出去的!”他的声音和站在此地的所有人的声音重叠到了一起。
“大家……”看着笼罩在五芒星结界中的众人,我忽然有些哽咽,当我知道他们只是镜中的影像的时候,并没有选择信任他们,但他们却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此刻,从苍穹云朵深处射下的一束绚烂的光,忽然出现在我身前。我看着距离我不远处身影都开始虚幻的众人,有些犹疑不定,“晴明”迅速拿出一张符纸,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揉成一团将纸条丢给我,催促道:“神乐,快去!这个通道打开不了多少时间……另一个镜妖的位置我写在纸条上,如果你能回去,就有救我们的方法!”听到这里,我才毫不犹豫地向前几步,步入光束内,终于,伴随着那个世界“晴明”的最后一声“灭”,我蓦地跌落在家中的庭院里。
庭院里的晴明看到凭空出现的我有些诧异,却并没有说什么。看到晴明,我的第一反应是便是催促他:“你抬起惯用的手试试。”
晴明顺从地抬起右手,我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放松下来。
“如果你能回去,就会有救我们的方法!”
一放松下来,我才想起来那个世界的晴明说的话,赶忙摊开手心,摊平已经被我攥得皱成一团的纸条。
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只写了六个字:神乐,一路保重。
“神乐”,晴明走到我的身前,本想问些什么,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你哭了?”
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我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你不是说……有救你们的方法吗……”
他一定、一定早知道自己会死。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能存活下来的办法。
他们既然是镜中的人,镜之世界一旦崩塌,他们便不复存在。
那里的晴明,也一定知道这件事。
但是他们,还是毅然选择了帮我。
甚至,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他们选择了帮助知道真相后,根本不信任他们的……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泪流满面,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另一个晴明。
对不起,我没有信任你。
对不起,我发现真相后选择了逃跑。
对不起……
他们不是真正的晴明、博雅、八百比丘尼和小白。
我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但是我没有办法不把他们当成家人。
我想……或许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做到不将他们当成家人吧。
面前的晴明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安抚似的缓缓抚摸着我的头。
【终】
经历了许多天的阴霾之后,京都的天,终于久违地放晴了。
那个一年四季提着灯,梳着发髻的小男孩依旧到处叫卖着报纸。他看到我,不容分说地将报纸递到我手中:“神乐小姐,送你的!”
我展开报纸,只见上面的头条写到:
【安倍晴明独家访谈:不变的初衷】
本报讯。今天记者终于采访到了为了维护京都治安公务繁忙的晴明先生,原先晴明先生并无意接受本报的访谈,但不知为何晴明先生近期主动联系记者进行了采访。晴明先生并没有回答记者的种种提问,只是说了一段颇有深意的话:“在下始终坚信,这个世界存在着各种可能性,包括或许存在着另一个我。但是我相信,如果是我,也一定会做同样的选择。”
我原以为,他们并不曾生活在真正的阳光下,也不曾生活在我的世界里。
即使说出来,也或许并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或许晴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神乐小姐……你哭了?”提灯小僧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拭了拭眼角,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摇摇头道:“我没哭……我只是高兴。”
【番外——镜姬】
忘了多少年前,当我还是一面铜镜的时候,总有人将我供奉在高高的神龛上。我的面前盛满了香火和各种贡品,一开始我还是挺喜欢这些味道的,后来久了,就渐渐腻了。
闲暇之余,我开始审视起面前的人,他们大多是君王,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并非真正想知晓未来,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必胜的保障。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一群缺乏信心的人罢了。
后来,我也遇到过一些别人口中的“明君”,只是他们从来不曾用我,将我束之高阁,收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静静落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幻化成人形了。
我想自己幻化的人形应该是美貌的,因为我总能在那些君王的眼里看见惊艳的神色,但是即使这样,也依旧没有人真正想了解我。所有的接近我的人只都关注我手中的镜子。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对我毕恭毕敬,唯恐一个不顺我的心意,他们再也见不到那面铜镜。
慢慢地,在众人的敬畏之中,我开始一天天高傲起来。
直至我遇见了他。他并非君王,只是一个百战不殆的将军。就连天皇都对我礼让三分,然而他看到我,却从来不会规规矩矩地唤我一声:“镜姬大人”,而是每次都野蛮地称呼我“呦,女人”,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难免对他在意起来。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他看到我始终没有敬畏。我从下人的闲聊中得知,他是个根本不信命的人。不信命,自然也不需要知道什么未来。
但他越是不信,对我的态度越是轻慢,我越是想让他相信我的能力,越是想让他正视起我来。我想让他知道,我并非普通人,而是一个他从未遇到过的强大具有真正预知能力的妖怪。
于是我开始打探他的情报,直至搜集到了一个他在我看来最大的弱点,爱妻如命。一日夜深,我趁着看守的人都熟睡后,偷偷查看了镜中她妻子的命运。在看到她的妻子,将于一年之后得传染病死亡之后,我很快便有了让他信服于我的对策。
在一次他一如既往同我打招呼之后,我命令下人拦住了他。在他不屑的目光里,我举起了手中,无数君王或者臣子想看一眼都要好声好气好久的铜镜。他原本只是玩味地盯着我手中的铜镜,当看到自己妻子临终前的景象时,他忽然激动起来,蓦地一声突然发力将铜镜打落在地。
下人们都被这一幕吓到了,赶忙上去将铜镜小心地捡起,擦拭之后才重新恭恭敬敬地递到我的手上。
我双手接过,却看也没看镜子,因为我知道,我的镜子根本不可能被那么轻易损坏。但即使这样,听说他的举动依旧惹得国君震怒,罚了他一周的禁足。
自那之后,他看到我,连招呼都懒得打了,只是视而不见。纵使他周围的人都唤我一声“镜姬大人”,他却依旧像没看到我一样目不斜视。
我想,或许他只是少了些时间。等到他一旦发觉自己妻子真正去世那一日,一如镜中景象时,就会开始正眼看我。于是我耐心地等,等到了来年冬天。
那一年,他的妻子毫无悬念地得了传染病,他遍寻名医,却依旧无果。
那一年落雪的夜晚,他跪在我的殿前,只求我医治他的妻子。那么多年了,不知为何,我至今仍记得他的原话:“镜姬大人,如愿医治在下之妻,在下愿做牛做马,来世愿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仙人之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身为镜子的我,能预知,却不能改命。我终于等到他低声下气来求我,却对他的愿望束手无策。于是,我告知下人我无能为力想撵他走,他却以为我不愿救人,一直跪着没有离开。那一晚的雪,仿佛掷地有声,让我一整夜都不得安眠。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待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下人说,他是去料理他夫人的后事去了。我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手中的镜子。我原以为自己是资质极高的镜妖,但实际上,除了预知,我一无所长。
当天下午,他不顾下人劝阻,冲到了我的殿中,揪住我的衣领质问我:“女人,没想到你能那么狠心……早早预知结局,却不愿救我的妻子!”面对这样的质问,看着第一次与我那么接近的他,我垂下眼睑,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惹了你什么?如果是对你不敬,那天我在你殿外的雪中跪了一夜,这应该足够给你道歉了吧?我承诺做牛做马……”他揪着我的衣领,声音忽然喑哑起来,我疑惑地抬起头,看到他的眼中似有液体流下,那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颊,我张开嘴,想辩解什么,却尝到了苦涩的咸味。
这是第一次,有人离我那么近。
近得仿佛能走进我停滞的心。
我终究什么都没说。
片刻后,他就被大批赶来的人马带走了,即使明知事情因我而起,君王依旧没有对我有丝毫的责怪,而是罚了他一月门禁。
那天开始,我知道了有种东西叫做眼泪,它有着滚烫的温度和苦涩的味道。
从那之后,他每次看到我,都会和别人一样,面无表情地恭恭敬敬下跪,唤我一声:“镜姬大人”,和别人再也没有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怀念起他不羁地脸上唤我“哟,女人”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不信我,脸上却依旧洋溢着笑容,而不是这般冰冷。
……不是的。我想要的不是这样。我在心里拼命想着,然而,却不知道,我希冀的究竟是什么。
很多年以后,他死在了战场上。
而我,花了很多年,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想法。
他死的时候,并未再娶。在他下葬的前一晚,我靠着手中的那一点权力,唤走了所有下人。我打开棺淳,将自己耳边的长发绞下一缕,与他的头发编在一起。我听下人说,这叫结发,在人类的世界里是厮守一生的意思。
我知道他恨我。在他依旧活着的时候,连和我说话都不愿意,更何况厮守一生。
但是,待他长眠之后,这件事再也无需他的应允。
“我们成亲了。”我微笑着,对再也不会睁开双眼的他说。
第二天,他下葬的时候我没去,他生前有遗愿,将他和亡妻葬在一起。即使我不愿看到这个景象,在他死后,却也不忍拂了他的意。
毕竟,他生前唯一求我之事我无能为力,在他死后,我不能放任自己的一颗私心。
他终于得以所偿,可以下去寻他深爱的妻。
他不知道,也无需知道,我已和他成亲。
从那一天开始,我希望当一个人类,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没有任何预知能力的人类,这样或许,有朝一日,我能在轮回之路上再与他相遇。
后来过了很多年后,我遇到了安倍晴明,被他封印,再后来,破魔布不知什么时候破损了,我苏醒的时候,就发现床上躺着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女孩,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会是盛放灵魂最好的容器。
于是,我将她拉入了镜中。但是没想到,会被镜中的所有人联合起来封印。看着面前,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他们让我忽然明白,自己那么多年,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在意识再一次坠入黑暗的前一刻,我向神明许愿,在一次醒来的时候,如果能遇到你,我会向你道歉,然后告诉你……
故事逻辑线:真正晴明和八百比丘尼封印预知镜,遇到九命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布袋破损——封印仪式(因为布袋破损所以失败)——晴明和八百比丘尼带着镜子回家(此时神乐还在睡梦中)——片刻后预知镜苏醒,发现神乐,将神乐拉入镜中。
镜子是真实的写照,因为镜子破魔布破损第一次出现在黑夜山——神乐在黑夜山再次发现镜子,此时映出的是真晴明所在位置——因为镜子的镜子中出现晴明,镜子遇到幻化成外套的镜子于是消失(一个镜世界中两个相同的东西不能同时存在),因为镜子消失,镜子中的晴明和八百被复制出现
神乐实际上失踪了真实时间里一周,真晴明发觉她在镜子内,却因唯恐伤到神乐所以一直在想解决办法,八百比丘尼占卜结果是神乐会平安无事于一周后出现。于是他们守着镜子等了一周,并未敢出门。
------------------不看也不要紧的后记------------------
其实这应该算是独立的故事,你可以说它发生在黑晴明之后,也可以发生在那之前。
= =说出来不怕人笑,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看了一场阴阳师的剧场版。脑海里有很多片段闪过,投射在不知道在何方的大荧幕上。可惜我不会制作动画,不然如果能制作出来,说不定会很好 看。
其实镜姬这个反面角色我很讨厌,真的很讨厌啊(望天),很少写反面角色,难得写一个就让我自己讨厌成这样,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觉得并没有什么纯粹的人。
坏人可能会有柔软的一面,好人也或许在某个时刻铁石心肠。
怀着这样的想法,又写下了镜姬的番外。
生活中有时候也会碰到一些讨厌的人,但是仔细想想,如果我们经历了和那些人一样的事情,一样的出生,一样的家庭环境,一样的人生经历……或许也会是那个样子……也不会变得比那些人更好。
这样一想,很多事情就可以原谅。
不是原谅别人,只是看清了,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不同的经历,让我们成长成了不同的人。但是,我知道,你也一定、一定有在努力地成长,努力地变得更好。
但愿,我们都能幸运地寻到自己的路,在这场短暂的人生旅途。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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