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只见来人一袭长袍,白发如雪,面如冠玉,走过时似有清风拂过。四目相对,他一眼便识破了藏在那碧眸中的温柔。
他走向前。
心魔
“哎呦呦,再这样下去,这生意可就做不成了啊……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老头咕哝着,一脸愁容地看着自己摊上七零八落的青菜。
“我也是壮着胆子出来买点东西,大家都躲着不出来,可要饿死了。真不知那妖怪何时能走,竟没人降得住他?”
“可不是嘛,按说我这也是生意兴隆惯了,就因为那妖怪,这些天简直门可罗雀,快要入不敷出喽。”
“连你这都这般光景,想那妖怪是何方神圣。我听说有人已经想法子上报朝廷了,却没有回音。平安京尚且如此,不知若是在那蛮夷之地是不是早已天下大乱了。”
“说起来,那妖怪虽看着可怕,却也没杀人。要换作之前的洛新妇之流,可要怕坏人了。”
“这倒奇了,既然不杀人,那怕他作甚?”
“你是不知道,我可听说了,前两夜那妖怪闯进了藤原氏的家,把他魂都吓掉了。据说那妖怪一脸狰狞,青面獠牙,简直丑陋不堪。还是在午夜的时候潜进了他的屋子,就坐在床头,笑得极其瘆人,藤原氏现在人都吓疯了。好好一个贵族,现在天天疯言疯语的,你说可不可惜。且他行踪没个定性,谁知道什么时候在街上撞见了。不说了,越说越怕人,你快算算多少钱,我可赶着回去。也就你这老头,每天还能出来摆摊。”行人说着,匆匆拿了菜便走了,留下老头一人,还在回味刚刚的奇闻。
自朝廷迁都以来,民间的鬼怪之说就没有消停过。朝廷局势动荡,与贵族们你来我往的斗争好不热闹,平民百姓也没闲着,魑魅魍魉的传闻日日说个没完,也不知是真有鬼,还是人心作祟。但这老头和行人的话却不假,这些天,平安京可不太平。一个妖怪不知何时潜入了平安京,照理说平安京鬼怪奇闻多了去了,也不差他这一个。可正如那行人所说,此妖面目及其丑陋,且来无影去无踪,从无定数。虽不杀人,却早已让平安京人心惶惶,毕竟藤原氏已经疯了,谁也不知道哪天就遭了祸。
老头叹了口气,才发现已是傍晚了,这时候出来买菜的人没几个,又有那妖怪挡着,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天他就要迁居茅房了。于是起身,苦着脸收了摊,缓缓地朝家走去。他倒是不怕什么牛鬼蛇神,一把年纪,活也活够本了,大有看透生死之势。但想着那行人的话,也有些心虚,自己是皮糙肉厚不怕死,可这两腿要是一蹬,家里那几个小的可就只能喝西北风了。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开始碎碎念,“祓除污秽,清涤不净,急急如律令……晴明大人快显灵吧……”他正念叨着,突然感觉身子一紧,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张鬼脸。
“啊…….”老头吓得一时失声,差点没昏厥。“鬼……鬼啊!!!”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一点也没有了方才看破红尘的气势,而那妖怪张开嘴,露出了獠牙,开始如那行人所说一样阴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别看这妖怪不高,笑起来却让人胆战心惊,老头子只觉着自己裤子都要湿透了,更是没力气爬起来,索性两眼一闭,晕了过去。神明啊,若是你真存在,请推我一把,我不想跟你走啊……他眼睛一黑之前这样想着。
“原来就这点能耐啊,”那妖怪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走向前,动了动老头子,发现他就剩一口气,不禁嗤笑出声。
若是老头有点出息,再晚两分钟晕过去,他便可以看到比让他撞见鬼更惊奇的事:那妖怪竟然脱下了鬼面,而藏于那鬼面下的,是一张漂亮至极的,孩童的脸。
“哼......人类果然是孬种。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心灵美才最重要’ 这样的鬼话。”他这样说着,俯身看向老头。“今天要不要杀个人呢......”他竟然真的思考起来,似乎很是为难。
就在此时,一阵风拂过,道路上的树叶都被吹得飒飒作响,只见一人从天而降,身上金龙盘飞,白布遮面,长发飘飘,伴随着清风徐徐,缓缓落在他面前。
妖怪突然收起了自己的狰狞,眼底一丝微妙的情感浮过。他蹬大眼睛看着眼前人,眼睛一扫而过他的面目,最终落在了他妖化的耳朵上。
“一目连?”
那人瞳孔猛地收缩,闪过一丝悲凉。转眼又变得孤傲起来,“放那人走。”
妖怪冷笑出声,“怎么,想吃独食?” 他一转身,鬼面脱手而出,只逼老头子而去。
来人突然动身,身上金龙嘶吼,妖气暴涨,一阵狂风袭来,卷走了鬼面。他再一出手,一张符咒便赋在老头身上。
“这符咒……”妖怪大吃一惊,“……风神之佑?你果真……”他突然感觉嗓子里卡住什么东西,几乎失去说话的能力。良久,又冷笑出声。
“哼,到底是堕为妖怪了,为了这些杂碎。”他看向一目连,眼中残忍与悲伤交错得复杂。
“无论我是神是妖,他们都是我的子民,”一目连开口,“而你般若,却让他们不得安生。我今天便放走你,只因不想滥杀。”
“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般若被一目连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惹得不知如何自处。
“你是般若吧,那个因嫉恨扭曲了的妖怪,”一目连说道,“只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该释怀了不是吗?你走吧,别再害人了。”
“释怀?说得好听,你风神不也一样,几百年过去了,明知人类的禀性,却宁可自取其辱变成妖怪也要守护他们,” 他走向前,探出手,一扫而过一目连脸上的绷带,“人类叫你失去了一只眼,你还真就当自己瞎了,完全无视这些血淋淋的现实。那老头子醒来,只会感激所谓上天,感激他口中的晴明大人,谁会感念你这个堕落的风神?”
“杀人偿命,谁都不例外。世间众生平等,我决不放任你滥杀无辜。”一目连好似没听见刚刚的那些话,只一味地教导。
般若注视着他,默默了许久。
“这次算他走运,便放过他。其实都不用我动手,人类最害怕丑陋了,他们迟早被自己吓死,哈哈哈哈......”他一转身,消失在空气中。
老头醒来后,两眼出神了好几天。每天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俨然一副灵魂出窍的状态。他这样,还是在路上被人发现了,给抬回了家里。结果一回家,整个人就跟自己卖的菜一样蔫巴着,毫无生气。家里人都认作他疯了,请了人拜了神,恨不得全家该行做阴阳师,也未能挽救一二。直到有一天,大清早的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开始大哭,嘴里喊着一堆众人听不懂的话,什么“鬼面”,什么“妖怪”,一时间传出去,旁人都直道是那妖怪又出来害人了,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后来演变成这妖怪有四只脚,八只眼,身上一对翅膀,简直像开了挂一样。大晴天的竟没一个人上街,一个个哭天抢地,求朝廷放晴明出来,或请源赖光主持公道。想当年酒吞童子乃鬼族首领,四处害人,百姓们都没带这么怕的,朝廷没法,刚要指派人,谁知那妖怪竟就这样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往后好长一段时间,再没他的踪迹。大家都道是阴阳师大人显灵,镇住了妖怪。
平安京里还住着这样一户人家。据说这家人的曾祖父生前为人十分纯良,善待过一个长相奇丑无比的人。那人长相是出了名的丑陋不堪,还浑身妖气,在当时犹如过街老鼠一般,大家都认定他这面相是被鬼附身,人人得而诛之。虽没真要了他的命,但也差不离了。于是这丑八怪的日子过得十分悲凉,当真是条被世界遗弃的生命。说来也怪,这位曾祖父却待他十分友善,他也自然和他亲近。后来真正的恶鬼现身平安京,有了酒吞童子一干妖怪,人们才觉得这丑八怪也就是面相难看,却也没真要过谁的命,心生愧疚,更是因此对这位慈眉善目的曾祖父尊敬起来。毕竟对于人类来说,放弃美貌和接受丑陋都是难以忍受的事,而这曾祖父却做到了。再后来,他结了婚成了家,似乎也与那丑八怪少了来往,倒也寻常。
几百年过去了,现在这家人经营着一个小酒铺,生意倒还不错,给这家人挣了个不小的庭院,赚了不少钱。这酒铺生意兴隆,近来尤为如此,原因很简单,这家酒铺的掌柜,也就是那位善人的曾孙,今日便要娶亲了。据说新娘窈窕淑女,闭月羞花,生得很是好看。这在平安京也是一段佳话。此刻,只见酒铺内外门庭若市,宾客亲友熙熙攘攘,把新郎新娘围成一团,很是喜庆,就连悄无声藏在门外那樱花树上的妖怪,眼底都附上了一层雾气。
“几百年了,你虽早已化成一团灰,可你的曾孙却过得十分惬意呢,”那妖怪轻轻开口,“人类的喜怒哀乐果真不值钱,一不小心就能被时间冲刷干净,经不起任何推敲。” 他说着,摘下脸上的鬼面,似乎是想把屋内的人看得更清楚些,“不知你的曾孙是否跟你一个货色?当年没能对你下得去手,现在倒是无妨了呢。”他张开嘴,露出一排贝齿,坏笑起来。
新郎与宾客寒喧问暖了一阵子,摆了个手势,便移步到了卧室内。般若也随之化成一缕风,悄无声息地潜到了窗前。
新郎四处环望,确信了周围没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才对着下人问:“上次的事,岳父大人怎么说?”
“……大人……大人说不太好办,因为您毕竟是个商人,也没考取过什么官……” 仆从鬓间挤出一丝冷汗,小心翼翼地回答。
“果真没用!” 新郎突然暴躁起来,“好歹他也在朝廷为官,现在我与他女儿共结连理,他竟连这点恩惠也不肯施!”
“大人息怒,机会总会有的……”
“机会总会有的?!” 新郎拎起那个仆从的衣领,硬生生地将他提起,大吼道:“那老家伙都年过半百了!满鬓白发,谁知道哪天走路一崴脚就上了西天,我岂不是要守着个酒馆过一辈子?!”
“大人……大人有话好说……好歹夫人长相如此动人,就算他真的一命归西,您也不算亏啊……”
新郎手一松,那仆从便摔到地上。“这话倒不假,” 他冷笑道, “本来就是看在她长相楚楚动人,带出去撑个门面罢了,谁还真谈情说爱不成。” 说着,便走出房门,“还不快跟上!” 他对着身后的仆从命令道。
“是,是。” 仆从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跟在后面。待他们走出房门,那新郎便好似换了一张脸,笑靥如花。
般若在屋里显了形,顺势坐了下来。
“还真是跟你曾祖父一模一样呢,” 他扬起嘴角,“人前堆满了笑容,背后却是一刀,可真算是不可多得的本事。当年你是怎么对我的,现在你的曾孙都用来对付他的枕边人了啊。” 他抬头望向窗外,“月黑风高,今晚是不可多得的杀人夜啊。”
酒席渐渐走向了尾声,随着宾客的离去,午夜也随之到来。新郎遣开了身边人,房门一关,便看到新娘坐在床边,低着脑袋,似乎不敢看他。
“您来了?” 新娘开口道。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笑了一天,可把我脸都笑抽筋了。估计我也没心思纳妾,毕竟你的美貌也可算得上数一数二。” 他说着,就要把新娘揽入怀里。
“你和你曾祖父可真是如假包换呢,” 新娘突然变了嗓音,“是不是方才在酒席上,还大言不惭地说着什么 “最重要的不是外貌,而是心” 这种鬼话呢?”
“你......” 新郎脸色大变, “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曾祖父最好的朋友啊。” 新娘突然抬头,这一抬头差点把把新郎吓得背过气去,只见眼前人根本没了之前的花容月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丑陋至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脸。
“啊…...” 新郎一个条件反射,栽在了地上。“鬼……救……救命!!!” 他大喊道。外面的人听见声响,破门而入,而一进来撞见的,便是般若的那张鬼脸。 “鬼!!!鬼啊!!!” 他们全都吓得语无伦次起来,争先恐后地四散而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家仆,什么至亲朋友,面对恐惧竟然丝毫不管你的死活,你们人类真是有趣极了。” 般若肆意大笑起来, “既然你们那么喜欢美貌,我就给你个恩赐吧,反正你也要死了。” 他摘下鬼面,露出了那清秀的面容, “如何?”
“谁……你说什么……谁……谁要死?”
“当初没狠下心杀你曾祖父,确实是我的过失,所以便由你来血偿吧,反正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呢。” 般若笑道,“我这是为民除害。” 他说着,手突然伸出来,直直插入了新郎的心脏,“对于你们来讲,死在我这么好看的人手上,该是最大的恩典吧,哈哈哈哈哈哈......” 他拔出手,顿时鲜血四射,新郎疲软地倒在了血泊中。
一阵风拂过。
般若瞳孔蓦地收紧,“这次你来晚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看,他已经被我杀了呢。” 他随意地指向早已没了气息的人说道。
“你竟然......竟然真杀人……” 一目连的声音颤抖。一阵狂风袭来,般若吐出一口鲜血。
“对,我杀了人,” 他抹了抹嘴角,冷笑道,“早在几百年前我就该杀人,我只是拖了很久才做而已。”
“我说过,绝不放任你滥杀无辜。” 一目连身上的金龙一声怒吼,般若只觉得自己五内俱焚,又喷出一口鲜血。
“别人或许可以放过,但他不行,” 他说道,“咳……到底以前是风神,我终究是敌不过你呢……” 他渐渐失去了站立的能力,半膝跪地,表情扭曲起来。“他们害你失去做神的资格,害你失去一只眼,你却要为了他们,杀了我。” 他苦笑, “我可是你唯一的信徒啊……”
一目连浑身一颤, “我早就没有信徒了。” 他抬手,手中风气凝聚,幻化出一把剑。“我告诉过你,杀人偿命,谁也不例外”。 他双手握剑,剑虽由风化成,却好似千斤重,难以拔起。“你言而无信,我今天必须结果了你,省得你再为非作歹,祸害人间。”
般若闭上眼。
风刃极其锋利,一下刺穿了他的心脏。
“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真是让人讨厌呢……”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不过是由你来结果我的命,也算是个美好的结局吧……”
神引
我叫般若,是一个妖怪。
平安京里妖媚丛生,搅得人类不得安宁,对他们闻风丧胆,因为他们四处作恶,百年里杀了不少人。而我却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妖怪,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至少最初的时候是这样的。
我藏在人群中,以人类平庸的能力自是看不出来。可他们却认定我是不祥之人,因为我有一张奇丑无比的脸。这张脸像是一个伴我一生的诅咒,使得周围的人对我无一不是唾弃嫌恶,丝毫不给我展示善意的机会。
唯独他。
他是平安京里的一介普通百姓,本身并无亮点。唯一特别的是,无论其他人如何排斥我,他都对我很温柔。我诧异人类的情感竟能如此不同,也享受着他带给我的幸福。我曾试探过他,为何不避讳我这样一个丑八怪?他笑道,“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心。”
其实我不懂心为何物,其实我只是一个无用的妖怪。但有他在,我感觉平安京温暖许多,似乎漫长的生命也好打发了。人只有遇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事物才会变得盲目,妖怪也不能免俗。我便盲目地,毫无保留地信任了他。
妖怪不会变老,人的生命却无法停在原地。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室,便很少与我来往了。也许他很忙吧,毕竟平安京里每天都很热闹,他似乎永远都有忙不完的活。我每每找他,他都很牵强,总是婉拒我,仿佛我们只是点头之交,我于他,只是一个叫得出名字的陌生人。
人的生命短暂,便无法长情。
他不知我是妖,自然也无从知晓这无尽的生命配上孤独是一种怎样的绝望。纵然是妖,我也有七情六欲,我终于无法忍耐下去,便壮着胆,摸索到了他家。我从未这样踌躇过,我该不该敲门?如果门开了,我该说什么?我长相如此丑陋,会不会吓着他的妻儿?他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我一时进退两难,而正当我不知如何自处的时候,我听见了屋里的声响。
“那个恶心的丑八怪,终于不来了,都缠了我多少年了。”
这熟悉的声音,是他。
那时已经入冬了,屋外大雪纷飞。我虽感觉不到冷,但雪花落在脸上,掉到眼里,竟湿润了眼眶。
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心。我竟不知他当初说这话,到底是安慰,还是讽刺?人类追求俊俏的外表,到底是为了掩饰自己皮下的龌龊。
我转身走了。大雪吹散了我的脚印,仿佛那晚无事发生过。
我恨他,恨他厌恶我,恨他即使那样厌恶我也要戏弄我的感情。可绝望突如其来,我一时没能对他下得去手。我离开了平安京,隐居到了一个小村庄里,本打算就这样了此残生。直到有一天,村里突然发了大水。大雨下了几天几夜,最后演变成了洪水。
洪水来势凶猛,根本不是人类那几根偷工减料的破柱子能抵御的。人们纷纷跑去附近的一座神庙参拜,祈求神明垂怜,放他们一条生路。其实我听说过,那神庙供奉的是风神,能不能管洪水还另说,可人类管不了这许多,不管是风神火神还是雷神,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要能求个心安,过了眼前这道坎,谁管他是什么呢。
那天,洪水终于冲到了山下,村子里的人全都被冲刷到了街道上,就连我未能幸免于难。我修行不够,一时自身难保。好不容易攀上根柱子,竟然也被冲走了。凭着最后一丝力气,我开口求了神明。
神明出现了。
只见一人从天而降,身上金龙盘飞,长发飘飘,伴随着清风徐徐,在空中盘旋着。他双手一伸,便将水里的人都托起,身上金龙嘶吼,吐出狂风,硬是将水改了道。
昏迷前的最后一秒,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两个碧色的瞳孔里没有半分威严,而是嵌满了温柔。
村里人醒来的时候,房屋都恢复了原样,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人们死里逃生,度过了这一劫,个个长出了口气。
后来我便一直在想那位大人。我总是梦见他那碧色的眸子,温柔好看得不像话。尽管经历过残忍的欺骗,可我知道,那眸子里的温柔是真的。
我想着去他的神庙祭拜,谢他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谢他的救命之恩。
“那个恶心的丑八怪,终于不来了,都缠了我多少年了。”
一想起这句话,我便觉得谁心刺骨一般地痛。若是我去了神社,会不会也被他嫌恶呢。是啊,我这样一个丑陋卑微的妖怪,又如何面见得了神明。我这样一个龌龊的存在,怎敢与他那漂亮的眼睛对视呢。
带着对那人类的憎恨和对神明的憧憬,我做出了一件荒唐的事。我厌恶人类,但更厌恶我这张脸,它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我终于忍无可忍,开始疯狂撕扯自己的脸,撕心裂肺的疼痛钻心一般地折磨着我,然而反复多次之后也就麻木了。我一次次看着自己的脸被剥下,又在漫长的岁月中一次次见它生长出健康的皮肤。无论我摧残它多少次,最后都能复原。我的感情竟还不如一张脸来的坚强,真是讽刺。
这样反复数十年,我终于拥有了一张漂亮的脸。我欣喜若狂,也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憧憬,一时间跑到了神社,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这哪还是什么神社,石阶上布满了青苔,神社里连供奉台上都落满了灰尘。若不是门口那根早已枯烂了的柱子,真叫人认不出这居然是原来那个香火旺盛的神社。
我既难过又惊讶,短短数十年,竟沧海桑田了?
我后来从别的妖怪口中得知,那位神明当初拦下洪水,结果瞎了一只眼睛。本为风神的他,擅自管了水。他替天行道,自然要遭天谴。然而人类净是忘恩负义之徒,洪水过后便不再前来祭拜,仿佛这个神社从未存在过。风神长年累月没有信徒前来探望,便失去了做神的资格,堕落成了妖。
我来晚了。
我的一时懦弱,竟叫他这般痛苦。我撕下脸受的多是皮肉之苦,而那位风神,想必早已在漫长孤独的岁月中寒了心。
我听说他变成妖怪后,便藏在平安京里,好随时照应人类。我便乔装打扮,也混了进去。几次三番吓唬他们,搅得这些蝼蚁们不得安生。一时倒也觉得畅快起来。其实我更想再见到他从天而降,再用那双碧眸温柔地看我。他救过的人那么多,我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大约他也不曾记得我吧。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变漂亮了,我敢迎上他的目光了。
可他却瞎了一只眼。
我无法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我无法接受因为我的懦弱和猜忌导致他最后连神都做不了。我想找到他,告诉他,无论天下人曾经如何负了他,我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信徒。
那天傍晚,天色已经暗下来,我在街上看到一个老头,手中拿满了青菜,蹒跚着似乎在往家里走,口中还碎碎念着什么“急急如律令”,真要笑死人了。这老头有意思,就让我吓他一吓。
我突然出现,果真是吓得他不轻,竟然径直倒了下去,昏死在了地上。那狼狈样,可不是人类的真面目吗。
就在这时,一阵风拂过,久违的感觉扑面而至,仿佛要将我托起。
他终于出现了。
我第一眼便认出了他。只是现在的他,一只眼睛被绷带紧紧束缚住,再没了那碧色的柔光。不知为何,那绷带倒更像是禁锢着我一般,看得我透不过气来。
“放那人走。”他说。
虽然早知会如此,但真正见到那他那妖化的身躯,亲眼目睹了他残缺的面目,我只想杀人。
“想吃独食?” 我今日便要你清醒,不要再为了做无谓的事,为了保护负心的人,伤了自己。
可我终究不敌他,看见他强大一如往昔,我竟顾不上自己的伤,倒感觉有一丝安慰。
自知无法战胜他,我也不想再负隅顽抗,我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心如刀割。看着他残缺的面容,见他这么久了依然如此善待这些背信弃义之徒,我竟硬是说不出相认的话。来日方长,他终有一天会醒悟的吧。
后来一段时间,我都没再找人类麻烦。我做不到像他一样从头到尾无谓地付出,只能极力忍耐自己不去逆他的心愿。
有一天,华灯初上,街上人渐渐少了,有一处酒铺却人声鼎沸。似乎大家都在往那处走,一时间熙熙攘攘地,就这样抢走了热闹。我也忍不住好奇,便化成了常人样,跟了过去。
“这是哪家人?在做什么?”
“这家人你都不知道啊。他家酒铺生意可好啦,物美价廉。而且口碑也好,他曾祖父曾善待过一个十分寝陋的人。那人在平安京可是出了名的丧门星,人们都传他是被鬼俯身,可那老人家却……”
我越听脸色越僵硬,“是吗,那可真是个好人呢。”
世间竟有如此巧合,看来就算是孽缘,百转千回还是会相聚。
我竟成了你美名的奠基石。这么巧妙的谎言,怕是你就算有心也不知道如何拆穿吧。这么多年了,不知你的曾孙,是否继承了你的阴险?还是,他成为了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美好到可以赎清你的罪孽?
我一直藏在屋外的树上,观察屋内的动静。人类的偏见多,规矩也多,成个亲竟能花上几个时辰,净说些无聊的废话。
只见他突然支开周围人,叫着一个仆从进了屋。
“上次的事,岳父大人怎么说?”
……
看到了你的曾孙,见证了他的婚礼,也知晓了他跟你一样丑恶的事实,真是天意啊。果然是你的后代,对表面功夫的追求真可谓孜孜不倦。历史总是惊人得相似,你们祖孙果真一脉相承,半斤八两。
“那个恶心的丑八怪,终于不来了,都缠了我多少年了。”
“本来就是看在她长相楚楚动人,带出去撑个门面罢了,谁还真谈情说爱不成。”
回忆波涛汹涌地压向我,自以为看破了红尘,其实我还是招架不住。一阵莫名的愤怒反复抓挠着我的心,就快叫我失去理智。是吧,多少年前,你也是这样欺骗我的吧,就像你的子孙今日所为一样。
我断不会让他得逞。
我披上鬼面,趁人渐渐走光的时候劫持了新娘,我没杀她,并不是我有多良善,我对人类早已充满了憎恨。我没杀她,是因为此时此刻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要去报一个几百年前便该了断的仇。
他见到我的时候,倒不像你一般镇定。当年你为了欺骗我,演技倒是十分出色,以至于那么多年我都被你蒙在鼓里,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你害我失去信任别人的能力,害我跌入自卑的谷底以至于连去祭拜风神的勇气都丧失。我是懦弱,但这一切皆是拜你所赐。
如今你的子孙落到我手里,他跟你一样是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你说,我放不放过他?
我眼前铺满了疯狂撕扯自己脸的景象,脑海中全是风神眼上缠着的绷带,耳边充斥着你关于我的最后一句话。我从未感觉到如此愤怒,这么多年的压抑,这么久以来的怨愤憎恨,幻想过的无数次复仇,在这一刻一并迸发出来。
“那个恶心的丑八怪,终于不来了,都缠了我多少年了。”
我终于忍不住,把手伸向了他。
他倒在自己的血泊里,眼睛瞪得很大。
我没有复仇后该有的快感,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真的杀了人,我就这样愣在那里。
然而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来了。
伴随着风,我的意识渐渐清晰,恢复了理智。
我要撑下去,我要在他面前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他的风刃刺穿我身体的时候,不知是因为流血还是怎么的,我只感觉到一丝暖意。
就这样要离开了呢。其实我不介意死去,只是我死了,你便再也没有信徒了。
真可惜,还想好好跟你叙叙旧,比划一下你当年救我的飒爽英姿呢。我这一生乏味可陈,可以说得出口的经历寥寥无几,唯一值得自豪的,也就是我曾见过一双世上绝无仅有的漂亮眸子,那里面全无神该有的威严,而是嵌满了温柔。
真好。
来生
一目连双腿一软,有气无力地倚在墙上。他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算不出,自己千百年来以带给别人福祉为信念,救了数万条性命,第一次杀的人,竟然是自己唯一的信徒。
杀人偿命,谁都不例外。
风刃突然调转了方向,直逼一目连而来,“噗”的一声,穿过了他的身体。
被人背弃了几世纪,被孤独包裹了几百年,没想到今日救赎了他的,是自己剑下唯一的亡魂。
能一起走,该是命运给他唯一的福祉吧。
平安京今日很热闹,有一处人家尤为如此。这家人的孩子今日就满十五岁了。孩子明眸皓齿,皮肤嫩得快要挤出水来,漂亮得不像话。见过他的人都说这长相乃天仙下凡,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更为神奇的是,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夫妇俩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有神仙指引,说这孩子别的名都不能叫,得用“般若”二字。虽没说原因,但夫妇二人坚信这是神谕,神都发话了,那管他三七二十一,这必须要执行。明年收成如何,不也是神的一句话吗?无独有偶,邻居家也有个孩子,与般若同年同月同日生,长得一表人才,一双碧色的眸子好看得动人心魄。这孩子也不简单,一出生身上便独有一股异香。他五岁时,有次平安京刮大风,大家都躲在家里,而这孩子竟自己跑出了屋,想想真是叫人后怕。可他一出门,风竟停了下来,真叫人惊奇得很,人们都说他莫不是风神转世,时常拿此事打趣他的父母。
“他们就要相见了呢,” 孟婆拿着手里的汤勺,边发呆边搅拌着碗里的汤。
“是今天吗?” 牙牙问道。
孟婆点点头。“为了他俩的事,我可下了不少功夫。堂堂一个神仙,竟要做给人托梦这种无聊事”, 她伸了个懒腰, “也真是无奈呀。”
牙牙咕哝道,“还不都是你自己多管闲事。”
“也不算是多管闲事吧。那位大人一生就是一盏孤灯,总想着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却忘了不要求回报的人是不会受人重视的,而那个孩子前世也总是孤苦伶仃的,我是实在不忍。再说风神曾帮过我的忙,我这也算是个回礼。而且我也没干什么犯规的事嘛,只不过是在汤里掺了点水而已,嘿嘿……”
般若站在院子里,拨弄着自己的头发。这孩子最怕丑了,即使天生就有让人嫉妒的美貌,却还是自信不起来呢。他正专心收拾着,突然一阵凉风吹来,参杂着脚步声拂过他的脸颊。
他抬起头,只见来人一袭长袍,白发如雪,面如冠玉,走过时似有清风拂过。四目相对,他一眼便识破了藏在那碧眸中的温柔。
他走向前。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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