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那天,日光稍显古怪,从禅院那头照过来,比往常的角度要歪一些,打在地上,将影子拉得极为细长。行人中有一个穿着制服,是巡查部长犬神,正逆流而行,走得很急,经过点心铺时不慎撞到了出店的客人。
犬神正经得有些老派,严正道完歉才继续赶路。被撞那人立在原地,听见犬神口中嘟哝“又少了一个”,表情渐渐冷了。
这人穿一身改良的洋服,提着团扇来买东西。自称叫大天狗,名字相当稀奇。大天狗从店铺出来,抱着新买的点心走过街口。那里有尊年头很久的地藏像,喃喃着微不可闻的话语,大天狗听去了,蹲下身与地藏面对面。
“神隐这种事当然有,但现下的不算。我绑住了一个……抓获了一个人。时限一到他就会死在我手上,不用担心,正义不会被亵渎。”
天将要黑了。大天狗沿路返回,途径一条挺宽敞的巷子,入口处站着几批闲人。沿巷子往西一直走,就是城中闻名的花街柳巷,一阵轻柔歌声从巷子那头传来,不少人驻足倾听,大天狗停下脚步,神情若有所思。
他有一张非常清秀漂亮的脸,头发是浅金色,不像这个时代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人。这般梦幻的美丽人物,站在街上反而引起旁人围观。几名穿着浮夸的皮条客过来搭话,揽住他肩膀招呼:贵人,去花楼坐坐吧?
大天狗睨他们一眼,在暗处也能看出眼珠是蓝色。几人心想,应该是哪里的混血少爷。不料这人一把推开他们,劈头盖脸地问:“城里最近死了几个人?”
大天狗个子足够高,被围着也能越过人墙眺望远处花楼。皮条客不知道他指什么,迷茫地对视。
大天狗又说:“我只找到一个。但不要紧,有人死,就有人要付出代价。”
自顾自说完,潇洒地走了。身后几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这么漂亮的小伙,居然是个疯子,可惜啦。
疯子一说,完全没被放在心上。这位大人买来东西,自己未打算吃,而是要给房子里的另一个人。
先前有人问:你用着大天狗的名字,是不是有什么说法?其实没有。一切只因为,他恰好就是大天狗中的一位。
早在两天前他还是尊金身泥塑的神像,打从平安末年合上眼皮,一直睡到了现今。某个灵媒的一时兴起使天狗大人意外得到肉身,离开神社,在面目全非的街头游荡。如今的人爱用奇怪符号标记年份,所造房屋也与过去大相径庭,令他很不习惯[1]。相似处倒也有,譬如从前人们走着路没了踪影,被称作玄妙诅咒;眼下这年代仍流行类似说法,好比报纸上刊登的漂亮女性夜出未归事件,触目心惊地写道:“两名女子去向不明,疑为神隐事件再现。”可见人们习惯了这样解释古怪。[2]
刚才遇到的警察,是否也在查这件事?大天狗想。这就弄错方向了,因为一切并非异象,而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啊。
大天狗敢这么说,不光因为他决意替天行道捍卫这里,更因为他自己就是目击者。
从泥塑中复苏的那个夜晚,京都的月亮也像今天的太阳一样,有点歪斜。他来到城中,恰巧撞见杀人的青年。那个人带着写有姓氏的书册,姓铃木,人们若是看见他,一定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杀人者。铃木怎么看都只是一介书生,年纪轻轻头发已经全白,一身和服配马乘袴,穿着文雅。大天狗循着气味发现他时,铃木正在把一具漂亮女孩的尸体放进巨大冰窖。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尸体面色青白,但神色平静,像个睡着的美人。铃木在冰窖前伫立很久,出神地欣赏尸体的容颜,完全没发现大天狗就在一旁,直到打算离开时,才瞧见那里多了个人。
铃木是个有趣的人,没选择消灭证人,而是亲切地过来招呼。他是个有头脑的疯子,在古代也不受欢迎的那一类。
大天狗许多年没活动筋骨,功夫尚在,只用一招就将那人扭倒在地。铃木拼命求饶,大声询问他是谁。“我知道你不是警察,”铃木低声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嗅到你手上的血腥味,过来看看而已。”大天狗说。
藏尸的地下室位于远离市中心的街道深处,寻常人无法发现才对。铃木用力挣扎,大天狗也无意钳制,手一松开,铃木立刻躲到最远的角落,急促质问道:“你想做什么?”
“杀了你。”大天狗向来公事公办,“你犯下过错,这是天罚。”
铃木背靠墙壁,看疯子一样看他。闪着光的捕猎视线,因无法取胜而包裹着艳羡。
大天狗看得出来,这人不相信自己的话。但他杀人,我杀他,一次完美的天罚,本来也不需要讨论。
“先生是觉得自己该替天行道审判小生吧,你难道要说自己是神佛之身?小生可不信。你这么漂亮的人,为什么会是……”铃木点点自己的额角,“这里有问题的呢?”
我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愿意接受。
大天狗想着,没有回答。
铃木见大天狗不说话,以为是心软,巧舌如簧地为自己辩解:“你要相信,小生没有杀死她。我们认识很久了,这位小姐活在丧母的不幸之中,与小生相爱是唯一使她快乐的事。后天她就要去别的城市打工,成为每个月给家里寄钱的可怜生物。她的父亲吸血虫一样附着在她身上,可能是为这个自杀的吧。发现时她已经死了,小生把她藏在这里,远远避开那个吸血的父亲,你说,难道是不义的吗?”
听见义字,大天狗皱起眉头斥道:“一派胡言!”
天狗一靠近,铃木立刻绕过桌子扑向门口。地下室只有一道门一扇窗,谁都避不开谁,大天狗能抓住他一次,便能抓住第二次,拽着铃木用力推到桌边,四下寻找替代法器的武器。铃木撞得头晕眼花,定睛一看,不速之客居然从杂物里找到一根铁棍,不能自制地打起哆嗦。
不知为何,铃木很惧怕这个面庞美丽的正义之士。月光下,那头金发像是镀着银霜,冷白的月亮照着那人,在地面上拖出一道奇怪阴影:巨大翅膀如两只附肢,附着在他背上。铃木只朝地上看一眼就吓坏了,想要倒退,背后却无路可走;想要破窗逃走,窗户也奇怪地无法砸破。铃木逃不出去,跪坐在窗把手前,嘴唇哆嗦几下,干脆哭了。
“您、您不是人吧,像您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一见面就说要杀掉小生,也不听听缘由,多奇怪啊,”铃木挽起袖口擦拭脸颊,“明明神明不能随意降临人间的,您到京都多久了?”
“一来到这里就看见你,”大天狗冷冷望着他,“每个罪人都爱在黑夜里行动。”
铃木一听天狗刚到这里,哭声突然止了,苍白脸上泛起的笑意如同一颗气球,渐渐鼓大。
“是刚来的大人啊,我知道,神明在到人间的头三天不能干涉任何事,是不是?也就是说,小生可以用这三天来证明清白吧?”
所以自古以来,聪明的坏人都有一条银舌头。要是一见面就杀死他,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该多省心。
大天狗这样想着,放下报纸,拎起点心袋朝卧室走去。
那天晚上他最终也没能用铁棍制裁铃木。三日之内不得干涉的铁律,在这个时代同样有效。铃木为此高兴了好一会儿,口气越发亲切,不住说着:“您是真的天狗大人啊!”大天狗抓着这个罪犯,不知该往哪里去。这时铃木又热切地建议:“去我家如何?大人初来乍到,想必无处落脚。不愿意的话,也可以去旅店,我这里还有些钱款。”
言辞间极尽殷勤,似乎真心要结交自己。大天狗不在乎他玩什么花招,只想三天赶快过去将他就地处决,于是一前一后,沐浴着月光回到数条街外的铃木宅中。
在天狗眼皮底下逃跑是无用功,铃木明白这一点,脱离大天狗铁一般的桎梏后仍老实无比。他坐在桌边,脸上狂热完全消失,恢复成再普通不过的读书人。大天狗扫了两眼书架,问他:“姓铃木,叫什么?”他无什么反应,口气厌倦地说:“小生怎么会叫这种名字,您可以叫我妖狐,小生和您一样,是从别处来到人间的。”
“你附身在人身上?”
“当然不是啦。小生前生是只作恶多端的妖狐,不幸转世做了人。这个城里那么多失意的人,我混在里头做些善事,也算弥补前生。”
狐妖狡诈,难怪舌灿莲花。大天狗冷笑一声,在客厅里找了地方坐下。夜晚气温极低,他衣物单薄,却一点不畏寒。这具天狗化出的人的肉身,不会死、不会痛,甚至不会老,想来饭也不用吃。狐狸端茶给他,他不屑一喝,请他进客房,他也坚决不去。
“也许客房里也死过人罢,”大天狗拍拍座椅,“我就在这儿。”
妖狐的眉毛假惺惺地垮下来:“大人这么说,小生得多伤心。”尾音打了一个婉转的折,轻飘飘落在地上,没半点分量。
午夜,京都静如死水,水中有竹节敲打,不知是从哪传来。另有歌声混在里头,像一个徘徊不去的女妖,疯狂拽男人的耳朵。
大天狗听着响声睡着了。从前他也是在一个宁静的夜里合上眼,日光流动,月星更迭,数百年转瞬即逝。他像做神像时一样,安详地梦见往昔。梦中有人神隐,听白狐[3]说是走山道的少女,据说被蛇带[4]所害,其实有狐狸经过那边,谁晓得?后又听说,少女尸身失踪,数日后化鬼追拿害她的妖物,一时间山中怒雷滚滚。妖怪们没见到凶手模样,凭着地上毛发猜测:是狐或犬的凶灵,会不会就是狐狸呢?
白狐道:我们这族与你不同,善恶两极相去甚远,比起妖或神,还是更像人。大天狗不觉有它,此刻想来,确是这个道理。
人尚可一防,狐狸却无缝不入,例如今夜,人已睡了,狐狸还醒着,要是想在夜里害人,可真难招架。
大天狗在梦中捞了一把,是想取他的武器。不料抓到一截温热人手,睁眼一看,妖狐坐在沙发边,快乐又愧疚地望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大天狗几乎就要相信这个书生不是凶手了。他的身上多了一条被子。
一个会在午夜为客人盖被子的善良男人——若真是如此,断不会杀死别人。
但妖狐还带来了别的物件,一根木柄底下连着很长的刃,尽数没入大天狗胸口。沙发只有一人宽,被天狗躺去大半,剩下细细一条空位,妖狐握着刀,拘谨地坐在那儿。
“对不起,”妖狐说,“你真是漂亮的男人,你们这种人,在这座城里怎么会长命?你不是神明而是疯了吧,不过没关系……”
说着说着,话音断了。大天狗的和服被刺出一个洞,里头却一点儿也没有渗血。妖狐瞪着他,苍白的脸白得越发不自然,颤抖着跌坐在地,眼看大天狗把那把刀拔出来,像从豆腐里拔出筷子。
刀子插进去时妖狐已经奇怪,这个人感觉不到痛吗?看来那不是玩笑,神明无法被杀死,这个男人真的不是人啊。
“你、你真的不会死?!”妖狐大叫着,企图从他身边逃走,大天狗比他迅捷地多,回手一挥,刀口划伤妖狐腿上皮肉。妖狐仓皇地跌倒,小腿被一只脚踩着,不住挣动。
大天狗问他:“你既然懂得痛苦,为什么要杀人?被你杀掉的人难道不痛吗?”
妖狐的口气很悲伤:“你怎么就不明白,小生是真的需要这么做……她们需要死,小生也愿意帮助……”
大天狗道:“说不出真话的嘴留着做什么?”刀锋轻移,在唇瓣上划出一道细口。血液争先恐后溢出,沾湿妖狐的嘴唇。月光下他已是个白发鬼魅,血水滴落地面,“嗒”地轻响,妖狐神经质地尖叫:“都是、都是实话!她们需要死,我也需要……”
“你需要什么?”
“需要、需要帮助她们……”
大天狗掰开他的嘴,刀尖抵住上颚,只要一下就能穿透他的脑子。
“为什么你需要杀掉她们?”
妖狐困惑地眨着眼睛,眼底涌出几颗泪水。刀尖嗑着嘴,他没法说话,喉咙里呜呜作响,不住悲鸣。
大天狗斩钉截铁地说:“时间一到,我就会把你杀掉。你可以活到那时候。”
说着凌空一抓,取来书架上捆书的细绳,将妖狐绑在椅子上。也不顾那股怨恨眼神,朝沙发上一躺,径自睡去。
然后天便亮了。一日过去,二人藏在家中寸步未行。再一夜,迎来了大天狗化身为人的第二个白昼。这个午后,妖狐哀求道:大人,可不能把小生活活饿死。
家中没有存粮,大天狗答应让他活到第三天,便谨遵诺言出门采买,正是在这路上撞见了行色匆匆的犬神。直到此时,神明与罪犯间的秘密都未被撞破。
大天狗从妖狐那学了购物的办法,不情不愿地试用。钱币、纸钞与明码标价,数字号码和四轮汽车,这个罪人引他进入五光十色的新世界,千叮万嘱:路过巷子千万别向西走,那处怪物大人应付不来。大天狗再三追问,妖狐笑道:大人尊贵无双,怎能去岛原这种吃人青春的烟花之地?
“你自己倒是常客,怎么,也想做怪物腹中的冤魂?”
妖狐还坐在椅子上,两手反绑着,吃大天狗递到嘴边的团子。他们之间有种奇异又恐怖的平静。妖狐把那个团子咽下去,勉强笑道:“不是让您别去吗?怎么还打听起小生来了。”
大天狗又戳了一个丸子递到他嘴边。妖狐看这位神明神情冷淡,自己也乐了:“岛原里头有几位小姐是小生的笔友。奇怪吗?在那种地方交笔友。”
“岛原不是个易出头的地方啊,到处是花言巧语,有时女人骗男人,有时男人骗女人。小生见过的小姐都盼着要嫁出围栏,给客人的信四五日一封,总是得不到回音,因为寂寞,就和小生做起了笔友。您瞧我这头天生的白发,被多少人说过古怪,几位小姐不以为怪,反说是风雅。能说这话,得是怎样的玲珑心肝。”
妖狐舔着嘴唇上结痂的伤口,一脸落寞。
“小生很爱她们。”
大天狗沉默片刻,问:“樱子、赤松、几原,是吗?”[5]
妖狐直叹:“大人啊,为何要将水下的花带到陆地上来?”
大天狗又问:“那么你杀死的那名女子,又是岛原的什么人?”
妖狐却嘴巴一闭,不说话了,金色的眼瞳直勾勾盯着大天狗,像有火苗在烧。
大天狗也不追问,只道:“这是很容易查到的。”
妖狐抿了会儿嘴唇,轻声道:“她的名字不重要,我只是喜欢她。”
“她也是你的笔友么?”
“不算是。我们在书商那认识,她追着我让我给她讲故事,应该是贫穷人家的女儿吧,常常买不起书。”
“你说她要到别的城市去打工,是真的么?”
“她说:要是再穷困下去,说不定会被卖去花楼。我虽然从不在花街过夜,未摸过花魁一根指头,也知道去了会是什么光景……”
“即是说,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你却杀了她。”大天狗打断妖狐的话,“你的喜欢就是将人置之死地,多么卑劣。”
妖狐的笑面崩碎了刹那,又修补完好,小心地掩饰着话中杀意。他一笑,唇上伤口微微裂开,话里顿时带了几分血味:“大人这么漂亮,一定也会有许多人喜欢。比如我。”
跟着没有了话题。丸子没有少他,一颗接一颗。妖狐舔掉嘴角的酱,张嘴咬住大天狗伸来的竹签,自言自语道:“要不是大人绑着我,我们看起来可真像亲密无间的男同士。”天狗嗤笑一声,他又说:“男女本无不同,大人要是不介意,一定也能在这个年代找到横生的乐趣。”
话里有些冒犯,大天狗抬眼看他,目光里满是怜悯蔑视与好奇打量。那张脸一带上表情便少了几分冷傲,迷人非常,放在俗世,也能叫无数人跌落深潭。
妖狐出神地望着,直到天狗询问:“人多久不进食会死?”
“我这样的人是一周。不喝水的话,三天左右。”
“杀掉你之前,也可以不给你吃饭,对吗?”
妖狐想了想,笑道:“是,那又怎么样呢,大人折磨与否小生都要死。但您大可以留我三天,三天足够我给你讲讲人间的事。”
夜晚,西边又传来三味线声。妖狐认真听着,分辨出是某位交好小姐在唱歌,道:大人您瞧,那是个大泥潭,小生可不能让心爱的姑娘到里头去。过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即将承受天罚,谎言再甜也没了意思,倒想说几句实话了。
女子唱着倾诉相思的哀曲,他们在这儿听着模糊的远音,不清不楚,是种折磨。
妖狐靠着椅背,口气一反常态地低落。
“小生做的事不过是无法压抑自己罢了。爱一个人,就想将她们永远据为己有。起初并不是这样,但她们会长大、老去,变成秋末枯碎的落叶。多难看啊……这样想着,就打算为她们永葆青春。”
“您一定不惧怕死,我也不。死才是永恒的,她们应该像玻璃鲜花一样。您看看吧,俗世是地狱啊,那么多垂垂老矣的妓女,活得那么辛苦。小生的愿望是让她们远离这个魔咒,我已经管不住双手,但至少给她们行个方便,让她们漂漂亮亮。”
“低劣至极,令人不齿。”大天狗评价道。
屋里并排放着两把椅子,他们并肩坐着,面朝窗口。
华灯高悬,乐声越发喧嚣。一家之主们匆匆赶路,乞丐在灯下哭丧脸孔,恩客吵嚷着涌入花楼,爱侣们恋恋不舍地分别。
“大人不明白人们怎么糟蹋好东西,小生明白。”
大天狗却没有应声,望着街口一对情人。晚归的绅士与他的女士吻别,吻她的脸颊,叫她颊上飞红。
妖狐笑道:“这是西洋的仪式。哎呀,好吵啊,大人凑近些,小生为你讲解。”
两张脸变得如他所愿的近。男士与女士说悄悄话,妖狐也与天狗说着悄悄话。那两对唇瓣凑近又分开,妖狐有样学样地凑过去,没有亲吻而是狠狠咬天狗的耳垂,力道之大仿佛要从上头撕下一块肉。可惜,那对天狗也是徒劳。觉不到痛的大天狗回给他同样的礼物,妖狐的耳垂可怜地渗着血,狼狈不堪。
“啊,您还是杀了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口气怨毒,神色享受。嘴唇上伤口刚结痂,耳垂又淌出血。就把这算作他人生悲惨的巅峰吧。
妖狐哈哈笑着,眯起眼睛,没有发现犬神巡查部长从楼下经过,正焦急地四处告知:铃木先生的同事说他两日没有消息了,该不会……该不会也神隐了吧?
期限到来那天,京都起了薄雾,景致变得暧昧。妖狐活动着好不容易脱困的手脚,眺望远方。
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妖狐想,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6]我也要像朝霞一样,在阳光来临时离开啊。
一切究竟始于何时?他夹着刚买的《心之涸》和《金色夜叉》[7],走向那个知名不具的受难者。说故事与追求少女,他都手到擒来,凭借才情和对新诗的鉴赏叫她死心塌地[8]。然而,当他真正理解她的可爱之处,杀戮的绳圈就套中了她。书本缔结的爱慕,注定要在血泊里告终。妖狐清楚知道这份爱是种关乎生死的本能,玻璃花朵的死,才是他与人世的纽带。
大天狗把解开的绳子放回原处。妖狐看着他的背影,发觉三天过去,自己百般手段,此神都不放在眼里。分明在缠绵人间,却杀伐决断至此,心中怕是只有义了。
干脆站到大天狗身旁翻看书本,坦然接受自己将死的事实,唏嘘道:“暮年的小野小町美貌不复,却能凭才智作出鹦鹉返歌回于天皇[9]。小生原以为自己也能是这般才人,今天将死,难免抱憾。”
说罢,对大天狗请求道:“放我一会儿假吧,小生要去跟几个人道别。”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经过点心铺、茶店和书屋。行至小巷,妖狐一转身,直朝西面去了。
岛原花楼门边,几个新造同仆人说着话。妖狐从附近店铺买来花枝,附上和歌交给她们,嘱咐道:“请转赠小姐,小生往后就不来了。”
登时哭闹一片,胆大的少女走过来,哀怨地问:“为什么不来了?是觉得腻味了,不想再与我们说话么?”
妖狐温柔地笑着,把另一朵花盏别在她鬓发上。“怎么会?是小生的问题,有些杂事要去东京,以后也不会回来。忘了我吧,还会有更好的人来找你们。”
几个女子轻声哭泣,道:“您一直是独自前来,从没做过小姐的恩客,光是写诗写信给她,她怎么可能不记挂?往后又要到哪里去找您这样的人?”一厢情愿,浑不知妖狐若是请小姐出外,那年轻小姐很可能再回不来。泪眼朦胧中瞥见大天狗立在远处,惊觉此人美丽至极,不由胡思乱想,怨道:“先生是有了新欢么?有了那位大人,就不要小姐了!”
妖狐没料到这一出,讶异地看一眼天狗,见那位望着这边,面上隐有不满。思考片刻,委婉地推说:“怎么这样瞎猜,哎,居然被你们……不不,小生什么都没说。几位多保重了!”
逃难也似朝大天狗跑去,状似亲密地挽住他手掌。天狗皱起眉头,知道是新把戏,妖狐却道:“别拒绝小生,我是在教您东西。”
“教什么?”
“撒让人心死的谎。”
大天狗走了许多山路来到都内,凭着神体神力,完全不累。这回倒过来走,花费掉双倍时间。最终抵达时,日头已经落下,烧红云霞隐在松树的缝隙中,将神社大门衬托得威严无比。
妖狐蹬着木屐走到门边,累得气喘吁吁。神社大道旁供奉着一尊天狗神像,妖狐只看了一眼,已如过电般疯狂颤抖。空中无形的威压扼住他的喉咙,由不得他否认。
看见神像的瞬间他已领悟:这正是大天狗的泥身。化无为有,妙不可言。妖狐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参透的,光是看着已经瑟瑟发抖,仿佛有一个真正的神明不断拷问他那条灵魂。
更恐惧的是那惩罚感似曾相识,妖狐惊恐地想,我前世是断送在这儿的吗?
直到这一刻,妖狐终于相信面前一切均是真实。他杀死几个少女,活在玻璃色的梦里,现在梦醒来,天罚将至,他要为此付出代价。
妖狐摘下帽子,放在手心捏揉,道:“真奇怪啊大人,妖魔鬼怪凭人而生,你们也是妖怪,几百年来却始终不领世情。我能教你,要是杀了我,你就再也没法成为人类了。”
天狗像是听了一句玩笑话,笑容也是冷的:“我从没想过要成为人类。低劣的妖物才这么想。你这狐妖永远参不透大义,难道也是宿命的一种?”
妖狐想笑,表情却极悲伤,叹道:“既然这样,可否把刀子交给小生?小生愿意自己终结这一切,让罪孽得到惩罚。”
妖狐得到刀子的霎那,月亮与太阳完成一次交接。银月妖异地升起,映着刀尖森然一点寒光。他应该要用这把刀自裁,却毫不犹豫地高举手臂,对准神像插了过去。
他是好手,早已看准神像胸口有一处裂缝,一掌长的刀刃笔直扎进裂缝,在无形的心上直没到柄。
数百年前的东西怎么可能结实?妖狐用力拔出凶器,神像哗啦啦碎了一地。他像是解气,哑着嗓子道:“看,你也毁了。没了这个还能恢复神的身体吗?你得在人间挣扎,做一只你最恨的不奉大义的蜉蝣,要像人类一样,卑微地生老病死!”
说着放声大笑,一个反手,只听嗤一声轻响,刀子快而准地捅进腹部。
大天狗眼看妖狐坐倒在满地碎屑上,走近来摸他嘴角的血。
是热的,确实是个会死的人。他说自己是个妖怪,真的只是上辈子的事而已。
大天狗庄严地询问:“你就要死了,会变成什么?一条卑微的亡魂,还是一只落魄的狐妖?如有来生,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妖狐说着咳了一声,失血过多有些意识模糊,“小生……不想要下辈子了,有下辈子,我大概还会杀人吧……”
“你真是做妖怪的命。”
“彼此彼此,没了这些泥巴,大人要……上哪儿去贯彻您的义呢?”妖狐喘着气,柔和地笑着,嘴唇一张一合,微不可闻地呢喃:“你要不是妖怪……”
——你要不是妖怪,只是个美丽的人……
他没有说完就死了。瞳孔中微弱的火消失殆尽,平凡无比地死去了。大天狗久久地看着那具尸体,直至鸦鸣声四起,才俯身为他合拢双眼。
天罚结束,神像也毁于一旦。可是大天狗身居上位,哪里会因为这样就失去神力?耽搁在此,一是没有想好何时变回神身,二是人间骤变,就此离开实在可惜。
新诗旧文,汽车楼房;生死百景,魑魅魍魉。
他得再留一段时日。
白狐从前与大天狗说过那事,结局是这样的——狐妖断尾而逃,遭神明制裁,供出尸首在山中最美的花丛下。诸般重合,再耳熟不过。可怜这狐妖,以为天狗的容身之处与他一样,能被轻易破坏。这条作恶多端变幻莫测的灵魂,此生做了人,依旧种得如此恶果。
鸦声骤起,冷月下瞰,照亮那张苍白的脸。妖狐神情意外平静,与那天他藏起的少女一样,像是睡着了。
大天狗长叹一声,抱起尸体朝神社深处走去。
刚巧有晚归行人从这道上走,口中嚷着“月亮中邪,神像也碎了”,迎面看见一个男人抱着染血尸体走来,认出那张脸,惨叫道:“铃、铃木先生?”忙不迭逃去城中报案,带着警察回来时,神社里早就空无一人,破碎的天狗神像也踪迹全无。犬神巡查部长搜查再三,还是没能找到行人所说的人。
结果事件的最后,铃木先生去向不明。警方在铃木先生家里找到一封信,认下三次杀人事实,循着找出了尸体。街坊们纷纷说:铃木先生是凶手呀,但谁来解释他又去了哪里?是天上落雷将他劈死了,还是他作恶多端,最终也被神隐带走了呢?
犬神巡查部长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成日揣摩,连雀子做的便当都食不知味。[10]
说到底,人的神隐究竟是怎么来的?花楼女子见到的漂亮男人又是谁?
看客自然没法解释,支吾一通,便散了。
完
一些备注和引用说明:
1、这个故事发生在大正年间,与大天狗先前生存的时代相隔八百余年
2、普遍的“神隠し”,对应游戏剧情,妖狐传记中出现过两个牺牲者
3、相传大天狗中的饭冈三郎以白狐为坐骑,此处的白狐即是那头坐骑。
这条纯属个人解读,大天狗有很多,游戏里那位的原型还不知道是哪个……我个人倾向两种可能,一是彦山权现相关的那位,二是饭冈三郎。单由手持物件来看,与前者修验道相关的传说较为接近。但图鉴中大天狗位于中部,从地理位置来想,饭纲三郎更为对应。本文中采用了后者的相关设定,后文中提及的“在梦中捞了一把,是想取他的武器”也是指代饭纲三郎的剑。
都是胡说八道,也做不得数啦。如果真是彦山权现那位,那天狗哥哥就是毛谷村六助的师父了呢,还是会剑术(。
4、蛇带,就是传统妖怪的那个蛇带说了跟没说一样
5、此处女子名字均为捏造
6、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小野小町的和歌。
7、《心之涸》、《金色夜叉》:均为尾崎红叶的作品,发表于1894年和1897年。
8、新诗:相对于旧诗 这个不算注解,为什么要标明,其实是为了总数凑满十条
9、鹦鹉返歌,指小野小町把阳成天皇御歌里的や改成ぞ的故事
10、雀子,就是犬神身上那只雀
萌新,你听我说
已有0人参与, 0人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