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神是什么呢?
是百鬼夜行的妖怪身上褪下的一缕妖气。
这缕妖气继承了主人约摸百分之一的力量,幻化作原主的模样,应阴阳师的唤召,成为阴阳师的左膀右臂。这妖气可以很浓,也可以很淡;通常妖气的浓淡决定了式神的强弱。当然了,式神是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变强的。
妖狐是什么呢?
是浩荡无垠的大江山里一只微不足道的,爱寻花问柳的妖怪。
式神妖狐当然就是他的妖气化身了。
所以这世间可以有千千万万个妖狐,住在不同的阴阳师寮子里,握着一模一样的折扇,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连逗弄小姑娘时嘴角勾起的那点笑容都是一模一样的轻佻随意漫不经心。
那我是什么呢?
我不是妖狐,也不是妖狐的化身。
我只是一块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妖狐的碎片。
哦对了。通常意义上式神是不会死的,只会变成小纸片;但当阴阳师不再需要这个式神,选择将它喂给别的式神,成为其他式神的养料时,这个式神就会碎掉。
它又幻回妖气,也许会回到主人身上,也许就这么散作风中一丝可有可无的气流,四散而去。再也许,变成几片零散的碎片,散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蒙灰腐朽;又或者被某个阴阳师捡回去,攒够了一定的数量,又拼出一只崭新的、空白的妖狐来。
之所以说是“空白”的,自然是因为这只妖狐是没有记忆的,完完全全干净的一只新式神。
当然,从本质上来说,这仍然是一只妖狐。
于是,就此形成一个循环。
我就是这样一片碎片。
不过,稍有不同的是,我并不是一片空白的碎片。
事实上,我并不是特别记得当我还是式神时候的事了,只能有个大约的印象。
阴阳师千千万,性格风格也各自不同。那是个很严肃很规整的阴阳寮。那位阴阳师不需要弱者,更容不下偷懒耍滑的家伙。而妖狐这种式神的缺点众所周知。
所以我成了被牺牲的其中一个,也就不奇怪了。
毕竟妖怪是种很讨巧的生物,只要吞噬其他妖怪妖力就能变得强大,没什么副作用,堪称捷径中的捷径。
我没有什么怨怼。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这很正常。反正既然我对于那位大人而言并不能带来荣耀,那就尽我所能燃烧最后一点微末的价值,想来也算对得起他抽我出来的那张召唤符了。
而且我献身的那位是著名的大妖,与鬼王并驾,与我家女皇齐驱。自己在这么尊贵的式神雄霸天下的路上铺好了一块砖,想想其实也是挺让人释怀的嘛。
当然,绝对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我才这么痛快的。绝对不是。
……
何必这么痛快地拆穿我。好吧,是有一点儿。
不提这些前尘往事,当碎片可要比当式神好玩多了。尽管只有个模糊的意识,却总是能意识到自己是自由了的。总的来说,我对目前想睡就睡想飘就飘的生活还是满意的;如果能控制好自己的清醒状态,不要总是陷入睡眠,而梦境里又不要总是浮现些零散的过去的记忆,那就更好了,简直完美。
也因此,这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是在一个黑洞洞的木匣子里待着,不由吃惊。
这是什么?
我心中其实隐约有了个底,等一天过去,匣子打开,又掉进来几片我的同类,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肯定是被一位阴阳师捡到,带回家去了。
我心中有些复杂。自由的生活这么快便结束了,又要成为一个新式神了么?成为式神后,我的记忆是会被抹消,还是继续存在呢?我,是仍旧会作为“我”存在,还是就此消失呢?
匣子里的碎片一天天多起来,我闲来无事试着同它们聊天,并无反应;看来不是所有碎片都同我一般天赋异禀能力惊人的。这未免有些无趣,我数了数碎片的数量,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有了三十九片,差一片便可凑出一只崭崭新的妖狐来了。
我正这么想着,却见眼前匣子打开了,我与其他碎片一道唰啦啦滑出去。转眼一看,周围已布好了幽光烁烁的召唤法阵。这么快便凑齐了第四十片么?我有些诧异,又数了一遍,还是三十九。
凝神思考一下,才恍然是忘了自己。
对了,我也是一片碎片来着。
不觉有些好笑,日子过得太爽,连本分都给忘了。索性闭上眼睛等待未知命运降临。
等我再睁开眼,就看见眼前一个穿狩衣、戴高帽的阴阳师,手执蝠扇,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道:“欢迎。”
四周荧光闪烁,我在他湛蓝得略有些熟悉的眼睛里看到一个戴着面具、手拿折扇的自己。
真是久违了。
阴阳师看起来一点都不严肃,很好相处的模样。他笑眯眯地推开门带我去庭院,边走边对我亲切道:“乖崽,我们家有许多女孩子,你会很高兴的。”
女孩子?
……乖崽又是个什么称呼?
“我不……”话出口才反应过来,我差点咬到舌头,想了想,展开折扇遮住面具:“是吗,那真是小生的荣幸。”
真是好久没用过这个自称了。
太久不做式神,差点要忘了妖狐这个式神的基本设定。面具、折扇,轻佻风雅,万事不挂心,喜欢调戏女孩子,以小生自称。
……真是久违了。
阳光有些太耀眼,我打高折扇,将眼睛隐藏在面具之下。
这个阴阳师显然生活得比先前那一位有情调多了。庭院中有一方水池,假山、水车、金鱼,惊鹿叮咚敲着生满苍苔的山石,极有野趣。又有一棵巨大的樱树,树纹深深,瞧着大约已有百年树龄了,只因现在并非花期,有几分遗憾。听庭院里的桃花妖小姐姐说,早春之时这樱树会开出万千繁花,密丽荼靡,极尽灼艳梦幻之能事,倒叫人心生期待了。
那阴阳师并未说谎,寮中果真有许多漂亮的小姐姐小妹妹们,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一时叫小生有些目不暇接。
“崽就交给你们了。”阴阳师对式神姐姐们道,“我去打觉醒。”
式神们恭送道:“阿爸一路顺风。”
阴阳师冲我安抚地一笑,同一戴着斗篷生着双翅的女性式神出门去了,他转身的一刹那我才发现他的头发竟是银白色的,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我将目光转回面前的小姐姐们,一个红衣高鬓的狐妖慵懒笑道:“乖崽,你初来乍到,有什么不适应的,尽管和姐姐们提,不必客气。”
这个妖怪我是认识的。叫三尾狐。是每个阴阳师都会有的初始式神。不同的是在从前那个阴阳寮里,我只见过她一回,她就被那位阴阳师极其不耐烦地喂掉了。
“三尾……姐姐,”我道,想了想,挑了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什么你们叫小生……?”
崽?乖崽?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称呼。我没记错的话我这种式神应该是叫妖狐,难道太久不做式神已经连名字行情都忘了,那也太丢份了。
三尾狐掩唇而笑,风情万种:“没有为什么,想叫便叫了。而且别的阴阳寮不都这么叫自家的妖狐么?”周围女式神们一道笑起来,花枝乱颤,笑声如铃。我只能耸耸肩,好吧,你们是姑娘,你们最大。
“那为什么要叫阴阳师大人……”
阿爸???
这点是最让我困惑的。
妖怪都是没有父母的,诞于荒芜之中,又消散于虚无。有些父母子女关系也都是因为有些年长的妖怪捡到了年幼的,带回去养起来,就是他家的幼崽了。
我不知道真正的妖狐有没有阿爸,但至少我是没有的。这个称呼让我很不适应,但看庭院里其他式神都是这么叫的,想来已经是习惯,早晚得适应。可我有点叫不出口。
三尾狐一挑眉,还没等说什么,四周的姑娘们已经七嘴八舌地开了口。
坐在水池里的椒图道:“这么叫很好啊。”
抱着一根蒲公英的萤草道:“因为晴明大人很温柔。”
蝴蝶精唰啦唰啦地拍着她的手鼓:“晴明大人说,我们就像他的孩子一样,所以叫他阿爸。”
一旁骑着山蛙的山兔嚯啦嚯啦跳着舞:“而且阿爸很厉害的,京都第一阴阳师呢。”
跳跳妹妹摇摇晃晃地和挥着翅膀转着圈的童女击了个不伦不类的掌:“阿爸天下第一好!”
三尾狐摆手笑道:“你瞧,就是这样。”一只座敷童子黏在她背后,探出个小脑袋,冲我幽幽点头。
我有些发愣。
这些小姐姐们几乎都是以前那个阴阳寮里见不到的,因为她们无一不是妖力低微、孱弱渺小,别说和酒吞童子那样的大妖相比,哪怕和我比起来都算弱,又怎么入得了那位大人的眼呢?因此,她们的命运通常是一抽出来就被喂掉了,不会占用多一分的资源。哪怕偶尔有例外留下来一段时间,我路过看到时,也大多神色不安、眼露惊恐,惶惶不可终日。
再看眼前似陌生似熟悉的少女们,谁又知道她们笑靥如花的时候,是如此隽丽明秀,惊艳得无以复加呢。
我望着她们明丽的笑靥,吐出一口浊气,冲她们扬起一点笑容。
直至此刻,重回人世的感觉,才无比深刻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或许,重新当个式神,也并不坏?
夜幕降临京都。一轮皓月当空,阴阳师沐浴着月色星光归来。
式神们都呼啦啦拥上去,仔细检查自家阿爸有没有受伤。偶尔发现一个伤口,萤草惊叫一声,转个圈绿光升腾,那伤口便不见了。
我远远站在庭院的角落看他们闹腾,那阴阳师生着一头银白长发,眼睛湛蓝,眼角却勾着殷红,瞧着当真温文尔雅、风华无双。就算最后被喂掉,跟过一个这么漂亮的主人,想来也是我的福气了。
正胡思乱想,脑袋上按上一只毛绒绒的温暖翅膀来。我一愣,瞥眼看去,白天那戴着斗篷兜帽的女式神不知何时站在我旁边,翅膀下锋利的伞剑收起了,明明是艳丽得带着杀气的面容,黑发下的红唇却扬起温柔的微笑来。
她将一个小匣子递给我,示意我打开。那匣子里是无数紫的金的鲤鱼和鼓锣,还有几个红白达摩,在夜色里闪烁着冥冥光亮。
是觉醒材料。
我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这……是给小生的吗?”
姑获鸟含笑点头。
原来他们白天不在,是去收集这些了。
我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嘴张了张,喉咙却被堵住,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姑获鸟又用翅膀摸了摸我的头:“崽崽乖。晴明大人很喜欢你的。我们也很喜欢你。”
我懵懵然抬头,看见月华如练里姑获鸟眼睛里的光柔软得近乎扎眼,瞥眼又看见远处人群里阴阳师投来的目光里宽容的光亮,忽然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笑还是想哭了。
第二天开始,晴明大人开始带我去刷级。
我原以为留那么多式神却不喂掉,这位新主人大约是个非洲人,不料临出发了他带出来一位披挂铠甲的大妖和一位手持长刀的女姬,妖力激荡间强悍冰冷得我简直瑟瑟发抖。茨木童子和妖刀姬,看来这位晴明大人也并不非,那么为什么——?
手中托着一团黑焰的茨木童子看到我,竟迈步走了过来,脚踝上的铃铛当啷当啷地响:“这是新来的式神?”
晴明笑:“嗯。这是妖狐,你们认识一下。”
……
认识一下?晴明大人你脑子没烧坏么?这可是茨木童子和妖刀姬啊!他们怎么会——
茨木童子低头看我道:“嗯。你好。”
……
我呆滞道:“你、你好。”
茨木童子看了我一会儿,山吹色的耀眼金眸似乎有些灼热,忽然一扭头找晴明去了:“吾能不能摸摸他的尾巴?”
晴明扶额。
一旁的妖刀姬开口解释道:“别看他这样,茨木其实是个毛绒控。”
我呆滞道:“……可、可他不是对酒吞大人……”
妖刀姬淡定道:“据说那是因为酒吞童子的头发也有毛绒的效果。”
我:“……”
这槽该从何吐起?
妖刀姬竟然笑了起来:“我乱说的。不过如果不是我体质特殊,我也很想摸摸你的尾巴呢。”
她倚靠在自己的长刀之上,阳光下姣好明丽的面容白皙得简直有些透明:“你别紧张。我们都欢迎你的呀。”
那边茨木童子与晴明的争论已经由“尾巴抚摸权”转移到了“你这个非洲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抽出吾友再抽不出来吾就要闹了”,晴明淡定地打着太极,时不时给寮子里的扛把子顺顺毛,悠然自得,游刃有余。
萤草看到我,惊叫了一声:“崽觉醒了以后好漂亮!”随后爱不释手地抱着我的尾巴蹭脸。
鲤鱼精和蝴蝶精也围上来:“真的哎真的!”
桃花妖和樱花妖在她们背后笑:“慢点轻点,别吓着崽崽了。”
晴明走过来将姑娘们一个一个拎走:“好了好了,以后要摸的时间还长着。”
姑娘们抗议:“阿爸,别以为我们没看到你自己也摸了一把啊!”
晴明虚咳一声:“走了走了。你们好好看家。”
刷级的过程总是比较无聊枯燥,我坐在观战席,看着姑获鸟英姿飒爽伞剑飒飒秒全场。晴明摸摸我的头,小怪已经清完了,带我们出门再进等刷新。
谁知一跨出探索境界,迎面扑来一阵忽荡的妖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隐约却又感觉这妖气有些熟悉。晴明凝神看了一会儿,不知看出了什么,嘴角一挑:“走,是个妖气结界。”
妖气结界,打了可以掉碎片,其实就是碎片凝结成的小境界,我疑心当我还是个碎片的时候,晴明就是打了妖气结界后把我捡回去的。跟着进了那结界之门,萤草便道:“呀,是崽崽的妖气结界。”
我一抬头,对面无数个妖狐,描着一模一样的妖纹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拿着一模一样的扇子。
我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折扇收了起来。
晴明道:“和别人组队打罢。”
很快来了几位阴阳师,晴明不知和他们交涉了什么,转身竟将我放在了场上,低头给我戴上了一套破势御魂。
我懵懵地看着他动作,晴明拍拍我的脑袋,笑笑道:“加油。”
我还来不及阻止,就感觉到又有人进了结界。
几乎是同时,一个薄凉的声音在身后低低道:“抱歉,能让吾一起么?”
……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胃突然痉挛了一下,僵硬着却不敢回头。
便听晴明在身后讶异笑道:“……只有你一个么?你的阴阳师呢?”
我一愣,控制不住地回头看去。
那是个生得很好看的妖怪,发色铂金,像是最薄最高的一片日光,却又淡凉得没有什么温度;瞳孔是广蔚清冷的蓝,晴明的眼睛也是蓝色,他却蓝得并不一样,有些像蕴着无尽深渊的北海之溟,孤冷虚无,却又澄澈剔透得叫人不敢对视。一身白色狩衣,背后两扇漆黑的翅膀,细看似乎闪烁着晶莹的星子般的光亮。
高贵、雍容、优雅、孤傲,熔入岁月,哪怕是在吞噬时那洁白的狩衣也不会沾上一滴血。
这个妖怪,我自认是有几分熟悉的。但这神情我却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
……怎么说呢。看着,似乎有几分谦卑。
我心里忽然就不舒服起来。
那样的大妖,哪怕在面对主人的时候也是傲然的、不卑不亢的,即便寡言少语,也没有任何人能看轻他,他也不该做出任何和卑微沾边的姿态来才是。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仍旧垂着眼:“只有我一个。”他抬起眼来,带着几分隐隐的恳求:“可以么?”
面对那样的一双眼睛,恐怕是没有什么人能拒绝他的。一个阴阳师犹豫了一下,点头让他上场了,将自己的一只式神换了下来。
其实,如果没有阴阳师带领,式神想要独自参战是很难的——你是犯了什么错,连你的主人都不愿意要你了呢?外人就更不会相信你了。之所以同意让他代替上场,恐怕还是因为他的身份和妖力,就连肩上佩的六星针女也隐隐显出他的强大。
不愧是那位大人,就连这种事也能让别人为他开个先例。
我满脑子胡思乱想,听着身后向我走来的不紧不慢的木屐声,实际上每一根尾巴毛都僵直地炸了起来。晴明看出了我的不安,但大概以为我只是第一次上场紧张,安抚地摸我的头,温柔道:“乖崽不怕,阿爸在呢。”
我抓住他的手:“阿……阿爸。”
晴明弯弯眼睛:“嗯?”
我结巴道:“我……我能不能不上场?”
一紧张,又忘记要自称小生。不过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恐惧暂时支配了我所有的感官。我也知道我这种表现太不正常了,再这么下去,万一露陷的话——
那个人站定在我的旁边,冲我身后的晴明微微敛首示礼,便转回身去了。连眼风也没有分我一个。
……
我忽然就放松下来。
对了。我现在是觉醒了的。他认不出我;更不可能会知道我其实是只带着记忆的妖狐。
……
其实认出了又怎样呢,他那样的大人物,怕也不会在意吧。
开战,我的速度还算是快,谦让地把鬼火递给了下一个。看着旁边那人素手接过三点幽冷鬼火融入掌心,腾空而起,手捏咒诀;狂风宛如利刃般激射卷起,无数漆黑羽毛凭空乱舞。暴风之中只有他岿然不动,眉眼冷冽,就连铂金的发丝都没有乱上一分。
他就是那暴戾的狂风之中沉静的风眼。
不愧是大妖,和鬼王并驾,与我家女皇齐驱,强大得高山仰止。
果然,把鬼火让了出去就再也没有拿到的可能。我乐得轻松,看大佬凶狠地收割着对面那群同我一模一样的妖狐的生命,内心竟然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鼓掌。
战斗结束,哗啦啦掉下几片妖狐碎片来。
晴明做主分了那些碎片,给了他三片。
他沉默地道谢,站在那荒芜的结界里看着刚才被他消灭的那些妖狐站着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晴明将碎片收好,对我道:“走罢。继续带你练级。”
我点头,跟着他走。临走时还是控制不住地回了个头,看见那个人背对着我站在原地,背影孤冷得像是雪山寒峭的山峰,漆黑的双翼寂寞地敛着。
沉默一会儿,他将刚才分给他的碎片放进心口位置,振翅飞走了。
我回过头,牵住姑获鸟的手,向前走去。
晴明有一个朋友,叫源博雅。
我其实稍稍弄不懂他们的关系,但在悄悄询问茨木得到了斩钉截铁的“当然是吾与吾友一般的挚友关系!不过,还是吾与吾友的牵绊更为紧密!世间没有什么能超越我们的友谊!”回答后,我就放弃深究这个问题了。
这位大人,射得一手好弓,桀骜不驯却又赤子真心,深得寮中白狼小姐姐的仰慕。就是穿得有点少,每次出现大家行礼大都是直视着他的腹肌和人鱼线行的。
我其实与他交集不深,直到某次,听到他为晴明吹笛子。
我是只风雅的狐狸,一听那笛音却愣了一下。笛子是好笛子,曲子也是好曲子,吹的人更是技艺高超、巧夺天工,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不愧是雅乐之神”。
只是,让我发愣的原因不在于此。
我脱口而出道:“这曲子我听过。”
源博雅看我的目光顿时灼热起来,满脸找到同道中人的欣然。我连忙摆手道:“我不会吹,只是好像听过。”
他道:“也没关系。与你记忆中相比如何?”
其实没有可比性,因为吹奏人是不同风格。源博雅的曲子杀伐果断,充满金石之声,杀气扑面而来。记忆里的曲子却静谧冷淡,岑寂寥落,隐约像有风声呼啸在山间,经历时光淬磨,看尽幼芽开出繁蕊,稚童变为耄耋,婉转却满是沧桑。风格不同,又如何相较?
但我却没把这话说出口:“小生不记得原曲是如何吹的了,只依稀记得听过。”
源博雅失了兴趣,索性放下笛子,去看晴明练的字了。
我低头无奈一笑。
抛开这些插曲,在晴明家的日子很快就习惯了。
说真的,晴明看起来不太像正经的阴阳师。哪家的阴阳师不热衷妖怪退治,反而整天沉迷写字眼影眼线无法自拔,还与我深刻讨论了哪款新出的胭脂适合用来给我画额头上的妖纹;在我如实告知那是天生的无需描画以后,还表现出了真挚的失望。
但他又确实是个非常称职的阴阳师。只有当过他的式神才会明白他的结界究竟有多么让人安心。
同时我收回了对R级的小姐姐们“妖力低微,孱弱渺小”的评价。椒图能让对面的秒杀单攻变成笑谈,没有山兔跳舞几乎没人敢上斗技,座敷童子供给了源源不断的鬼火。当然个中翘楚还是萤草。我已经决定要改叫她爸爸了。在亲眼看到她一个人怼完八岐大蛇的全过程后,很难不心生“我是谁,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的混乱错觉。
好在晴明对我的定位很是准确,并不强求我秒天秒地秒空气,表现好了有表扬和达摩,表现不好就摸摸头鼓励一下。对于妖狐这种完全看脸看运气的式神这么好脾气的阴阳师我是真第一次见,不过看了看寮里的扛把子六星大茨木六星妖刀姬五星姑获鸟,想来也确实不需要对我寄予厚望,毕竟寮里就连帚神都是四星,扫地扫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下雪那天晴明给我带回来一套新衣服,火红羽织雪白纹付,玉佩吊坠玟珞流苏,配一件黑色的毛绒绒的披肩,看起来温文风流。这时我已经能毫无芥蒂和心理障碍地接受“阿爸”和“乖崽”的称呼对话了,在阿爸的威逼利诱下无奈换了衣服,又被握着头发打理修剪一番,刘海便遮住了觉醒生来的殷红妖纹。
晴明看起来对这套装束满意无比,敲着扇子志得意满地牵着我出去遛弯,见人便矜持无比地低调炫耀“这是我家幺崽,带出来透透气”;别人称赞,便抿起一点礼貌的笑,像是根本不在意似的推辞道“不争气得很”。逛了一圈后志得意满地回来,觉得不过瘾,又去裁缝店里给茨木买了一套,又重复上述流程去了。
到最后几乎寮里每个出了衣服的崽都被这么折腾了一遍,极大刺激了平安京服装产业的发展。寮中一时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有好几套衣服的最惨,譬如络新妇,还有人差点离家出走,譬如白狼。好在最后阿爸的皮肤劵终于被他作完了,裁缝店一时半刻也上不了新货,即便他们已经按了平安京第一阴阳师的请求加班加点设计新衣服,也还是满足不了安倍晴明大人爆棚的满腔父爱,为此他还闷闷不乐了很久。
所有式神都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松得还是太快了些。很快阿爸就又想出了新的折腾方式:皮肤劵一时半会儿赚不回来,百鬼夜行劵却是管够的,要多少有多少。
对,没听错,他打算带式神去百鬼夜行。
神乐大人看着阿爸给每个式神都换上新衣服,自己描了眼线画了眼影,拿上蝠扇换上狩衣,温文尔雅举世风流,牵着一连串的漂亮崽出门去百鬼夜行,“唉”了一声咬住博雅大人给她的椿饼:“你们阿爸这间歇性智障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治好。”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好,大概永远也治不好了;那不重要。不管怎么说,出门还是很欢乐的。百鬼夜行上花灯如昼,星流如瀑,玉树银花,萤火摇摇摆摆,晚风里笑语如浪,绚烂得我简直晃花了眼。
好多我见都没见过的妖怪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了,三尾狐跟着阿爸的时间久,见识也多,一一为小辈们指点道:“那是兵主部,那是涂佛。那是桥姬,那是青鹭火。那是青女房,那是见越入道,哦,那个是以津真天。”
小姑娘们听得连连惊叹,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时不时对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怪表示一下嫌弃。晴明就坐在我旁边,面前的小几上温着梅子清酒,我数次想偷喝都被阿爸敲了爪子,只能揉着手放弃了喝酒的的想法。
能看到有几位年轻的阴阳师站在过道两侧,满脸紧张模样,我好奇,拉了拉晴明的狩衣广袖:“他们在做什么?”
晴明酒碟送到嘴边,抬眼看了一眼:“扔福豆,攒碎片。”
我心里一动:“攒碎片?”
晴明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嗯。碎片。”
我问:“阿爸你为什么不去?”
他狭长的眼睛笑得眯起来:“因为我不需要。”
我看了看隔壁惆怅喝酒的茨木,那边端坐的面无表情的妖刀姬,还有新抽出来的饶有兴致听三尾狐讲故事的青行灯和百无聊赖靠在判官身上晾看指甲的阎魔。
哦。呵呵。确实不需要。
晴明摸摸我的头:“乖崽,有兴趣?”
他慢条斯理地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苍白的腕骨,翻手取了一捧金色的豆子:“我教你,来。”
他手腕一翻,砸中了一只天邪鬼。
我:“……”
晴明干咳一声:“意外意外。”
接下来砸中了一目连。
我啪啪鼓掌。晴明谦逊道:“小意思。来,乖崽,教你怎么玩。”
……我家阿爸真是有特殊的当阴阳师的技巧,居然要教式神怎么在百鬼夜行上砸妖怪。
我试着丢了几把,都没中。就连帚神都目不斜视地从我的豆子缝隙中穿过去了。
我微感挫败,不过也算在意料之中,毕竟砸福豆其实是缔结契约的一个形式,砸中碎片可视为契约订立的开端,用膝盖想都该知道只有有阴阳术能力的阴阳师才能做到。也就只有我家阿爸会如此恶劣逗我玩了。
我正要将福豆还回去,眼角眼风一瞥,忽然扫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一个不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的身影。
我的动作停住了,几粒福豆从指间缝隙漏下,咕噜咕噜滚去找不见的地方了。
玉壶光转,星落如雨。
绚丽的光温柔地描摹他的轮廓。
他站在人群尽头,神色清冷,侧颜如玉,狩衣雪白,颀长昳丽,眼睛蓝得像是将最高最高的那片天撷下来了,与雨雪一并熬煮,煎得沉稳、透彻、剔透明晰,再也容不下世间一丝一毫的污秽。
忽然,他脸一侧,倏忽向我看来。
我一愣,只看见他一双碧蓝的眼睛淡淡地看着我,波澜不惊,绚烂缥缈的光漂浮起来,他的眼神古井无波,像是藏着呼啸万年的凛凛冬雪。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竟然已经抬袖、翻腕、弹指,福豆飞出,直直砸中了那只妖怪。
他眼睛眨了一下,倏忽间化作流光,消失在原地。
一片羽毛飘飘忽忽地落在了我手心里,黑如点漆,泛着隐约的不明显的幽蓝。
晴明在旁边围观了全过程,惊奇地摸摸我的脑袋:“我家乖崽很厉害么,竟然一出手就是大天狗。”
我收紧手指,把那片羽毛慢慢放进心口位置,转脸冲他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小生倒是失望,竟然不是漂亮的小姐姐。”
晴明蝠扇敲了敲掌心,狭长的眼睛微眯,像是看透了什么般,唇角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带着了然的弧度来。这时我又有些相信平安京里那个“阴阳师安倍晴明是白狐之子”的传闻了。
我低下眼睛,伸手抓了晴明的酒碟,将温热的梅子酒一饮而尽。
这次晴明没有阻止我。
我有时也会想,他究竟为什么要去那个妖气结界呢?
为什么要孤身一人离开阴阳寮,为什么要低下他的头颅向一群萍水相逢的阴阳师请求,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为什么把那些碎片放在心口。
百鬼夜行上那只大天狗是他吗。
他去那里干什么。总不可能是去砸碎片的吧。
无果。
这些问题,我没有可以询问的对象,也没有询问的资格。
只能在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余暇里,不经意地、无所谓地想一想;毕竟那些其实和我毫无关系,也不能奢求有关系。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以前不敢懂,现在不想懂,也不能懂了。
那片从百鬼夜行上取得的羽毛,被我藏在晴明以前放我的那个匣子里,收进最后一层柜子。
眼不见心不乱。
京都的雪很是悠长,绵绵地下了许久,将整座平安京化成晶莹剔透的琉璃之城,庭院也随之成了雪月华庭。庭院后霜叶如火,堆银砌玉,着实美得惊人。妖怪是不会怕冷的,小姐姐们迎着寒流涌动在庭院里打雪仗。不得不提的是拥有雪女的一方确实很有优势,不必费劲自己做雪球,直接一个暴风雪往对面砸就是了,反正也砸不死人,顶多砸出几个大冰块。很快雪女就被齐声抗议请出了局,她也无所谓,捋一捋冰白长发,无机质的冷蓝双眼瞥了我一眼,随后竟就携着几朵雪花飘来我旁边坐下了。
我当时正坐在廊檐下抱着暖炉喝茶,雪女一坐下一阵寒风刺骨,我抱紧了茶杯发抖道:“雪女姐姐,你可要喝茶……”
雪女碰了碰茶杯,然后冒着热气的茶水浮起了冰渣。
我:“……”
她纤纤素手捧起了那只茶杯,忽然问道:“碎片形成的式神,会有以前的记忆么?”
我手一滑,差点把阿爸挚爱的茶杯打碎,连忙稳住,装作不在意道:“嗯?”
她看了我一眼,问:“有么?”
我忽然想起我就是一只“碎片形成的式神”,无怪乎人家要来问我。可我又哪能说实话,想了想道:“不能吧?”
雪女微微颔首,垂下眼看着杯子里的冰渣。
我试探着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雪女抬眼道:“替个朋友问的。他喜欢的人被喂掉了。”
我顿悟,暗暗脑补了一出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天公不作美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年度大戏,末了假惺惺擦擦眼睛,才道:“如果恰巧碰到了以前的碎片,也许会记得一点也说不定。”
可是,世上碎片那么那么多,又如何知道是不是就是自己找寻的那一片呢。
这句话,我藏在肚子里没有说。
雪女仿佛洞彻一切的冰凉眼睛看了看我,点了点头,起身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我抱着已经凉下来的水杯看着漫无边际的雪。那雪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似的,流光如梦,几棵虬结松枝裸露出赭色的躯干,仿佛宣纸之上横扫泼淋出的浮生一笔墨。阳光倒在那雪地之上,反射出玻璃般的耀眼光芒,刺得眼睛生疼。
……
如果也能有人记得我就好了。
一个雪球毫无防备地砸在我脸上。
“崽崽一起来玩啊!”
我抹了把脸:“饶了我吧小姐姐们……”
和雪女聊完天的那个晚上,我做了梦。
梦见漆黑的、狭隘的房间,纸门上拉着注连绳,房间四角燃着幽幽的冷蓝色的鬼火。我端坐在房间中央的法阵里,等待那扇纸门的拉开,就像生命的倒数。
就在我要不耐烦的时候,纸门终于被拉开了,他携着风与雪踏了进来。
虚光描摹着他的轮廓。
一朵雪花随着寒冷的风飘进这个房间,我伸出舌尖接住了它。又轻又冷。
他沉默地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来。
我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大天狗大人,请进来,将门关上。很冷。”
他像是被唤醒了似的,终于迈步走了进来,将门关上了。
我坐着,他站着;我仰头,他低头。他似乎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我却不愿意再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了,跪坐在散发出荧光的法阵之中,张开双臂冲他微笑道:“来吧,请吃掉我。”
他看了我一会儿,俯下身来,我有些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嘱咐道:“没事。我不怕疼。”
我没有等来疼痛,等来了一双手臂和一对温暖的翅膀。
漆黑的羽翼展开了,将我整个人包了起来;背后的手收紧了,手心贴着我的脊背,他手掌冰冷,从薄薄的和服透过来,冻得我几乎一个激灵。
我没说话,他也没开口。
他埋首在我的颈窝,我感受不到他的吐息;不过妖怪本来就没有呼吸。
我也看不到他的脸,这稍稍有些遗憾。不过也没什么了。
我摸摸他的头:“咬吧。”
疼痛扎进了我的皮肤,与寒冷一起,伴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我闭上眼睛,似乎感到,又有一朵雪花,又轻又冷地落上了我的嘴唇。
我睁开眼睛。
绰约的雪光映在纸门上,影影绰绰,将室内影出一片苍茫冰冷的银。
我忽然想起,我死去的那天,也在下雪。
我拉开纸门。
门外廊檐下,坐着一个背影。
月光倾泻而下,在皑皑雪地上湍湍流淌,雪光与月光将世间映照得通明透彻,亮如白昼。
雪光融融,描摹他的背影,狩衣,双翼,浅金又被月光染成密丽白色的头发。手边放着他以前不离身的团扇,还有一只小几,几上放着梅子清酒。
白瓷酒碟里清澈见底,波澜无惊。
我慢慢走出去,在他旁边坐下。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开口。
雪地里松影摇曳,风声如潮,流光影绰间,整座平安京都沉睡了过去,寂寥安静,仿佛一时间整个天地都只剩下我们俩了似的。
我呼出了一口白汽,开口都觉得声音像是被冻住了,又干又飘。
“您来做什么?”
他没有看我,仍然看着眼前茫茫的仿佛无止境的雪:“来找人。”
“找我?”
“嗯。”
“找小生做什么?”
“道别。”
我愣了一下,确认道:“您要走了?”
他像是终于愿意给我一个目光,微微低下眼睛,睫毛密丽纤长,眨一眨便泻出半盏露草色的流光。
他看着我,道:“是的。”
他肩上的六星针女已经卸下了。
我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像是被寒冷彻底扼住了咽喉。
我其实还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比如说他为什么会去打妖狐的妖气结界,为什么出现在百鬼夜行上,为什么被我砸中了碎片,为什么知道是我,为什么知道我在这,为什么要走。
是因为我吗。
去打结界,和百鬼夜行,是为了收集妖狐的碎片。
你是在寻找我吗。
……
他长长的眼睫轻轻扇了扇,脸上仍旧没有表情,手臂却张开了。
他低着眼,表情是一种混合着歉疚、放松、解脱与胆怯试探的矛盾:“……能抱一下吗?”
我扑过去,双手在他脖子上缠紧,恨不得将他揉进身体里,把他变回一只只有两星一级的,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也不用想的小天狗,藏在我怀里,谁也不能伤害他才好。
可是他要走了。
漆黑的羽翼展开了,将我整个人包了起来,我闻到了一股隐约的冷香,不知是庭院墙角的雪梅开了,还是来源于这个抱着我的大妖;背后的手收紧了,手心贴着我的脊背,他手掌冰冷,从羽织纹付的布料里透过来,冻得我几乎一个激灵。
他将下巴枕在我的肩窝,我感觉不到他的吐息。妖怪是没有呼吸的。可我能感觉到他的满足和小小的快乐。
他呢喃道:“……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
这个强大的不可一世的妖怪,终于卸下了他的孤傲,露出伤痕累累的一面来。
“您很累了。”我听到自己说,“请休息吧。”
一朵雪花,落上了我的嘴唇。又轻又冷。
晚风从遥远的天际吹来,乘着云,将明亮得灼烧人眼的月光藏了起来。
世间暗了下来,像是古时天照大神躲进了天之岩户,只有当天宇姬跳起天宇受卖之舞时,世间才恢复了光明。
可我不知该去哪里寻我的天宇姬。
月光又穿透疏离的云层,一缕缕漏了下来,晶莹剔透,皎白如练,像是天空落下的泪水。远处不知有谁高唱着古朴的和歌,佶屈聱牙,一字字听得近了,又倏忽间远离了耳畔。这座王都是如此决绝、寂静、寒冷,枯枝隐埋在风雪里,像是老去的旅人。
我该去哪里寻您呀。
闭眼睁眼,我的怀抱里只剩下了满怀的鸦羽残骸。
我收拢冰冷僵硬的手指,端起那杯放在小几上的梅子清酒,咽下喉咙。
冰冷冰冷,和那次在百鬼夜行上喝的温热清甜的酒,似乎一点也不一样。
我不知道在吞噬我以后,他在那个寮里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对于他执意要收集我碎片的举动,那位严格肃穆的阴阳师大人又会如何反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怎么笃定就是我的。
我有很多的问题,有很多的不知道。
有很多错过的、时光和命运根本没有办法补偿我的东西。
我轻轻抚摸着那根漆黑的羽毛,将它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然后,我叫了那片碎片的名字,像是呼唤自己死去的爱人。
“大天狗大人。”
番外
大天狗比妖狐要来得晚些。
他被领着从召唤室里出来、穿过庭院的时候,正巧看到那只狐狸卧在树下午睡小憩。斑驳陆离的树阴影在戴着面具的脸上,反倒愈发显出那唇角勾着的几分笑意玲珑。
他看了两眼,跟着酒吞童子去见阴阳师了。
他们的主人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沉默严肃的阴阳师,追求实力与绝对的强者,否定弱者存在的一切意义。这样的理念其实蛮不对大天狗的胃口,但他追寻的是正义,为了大义的实现,实力也是必须要素。因此他没说什么。
但妖狐显然不一样。
是了,那只狐狸,叫做妖狐。
怎么说呢,每次上场,他的表现都还差强人意,至少和别家一次只突个两三下的妖狐相比优秀很多。但是,哪怕是再不了解妖狐一族的大天狗,也能看出来这个手拿折扇、戴着面具的妖怪是没尽全力的。
怎么会有时而厉害得能直接杀掉对方首领,时而连小怪都磨不死的妖怪呢?妖力这种东西,修炼了,便是自己的;除去被吞噬,不存在消失这一说。比起实力,妖狐更像是看心情。
阴阳师皱着眉,警告了他很多次。
他每次都垂手听训,乖巧无比,但下一次上场照旧如此。
眼看着阴阳师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大天狗心里难得生了一丝担心。
这样下去,妖狐可能要被喂掉的。
其实这不关他什么事。大天狗前期是比较弱的,他每天忙着被带去刷级、御魂、吃各种各样的达摩,觉醒倒不需要,阴阳师寮里财力雄厚,来的第一天便觉醒了的。
对了。说到觉醒。妖狐是一直没有觉醒的,据说是阴阳师告诉他“什么时候表现让人满意了,什么时候觉醒。”但他似乎不为所动,每天照样拿着折扇戴着面具偷懒耍滑。
他喜欢晒太阳,大约是那太阳能让他的尾巴蓬松柔软。喜欢在不同的地方晒太阳,墙顶,树梢树下,水池边,或者哪个不知名的大天狗也不知道的地方,悠闲惬意地摇晃他的尾巴。喜欢和小姑娘说话,大概是和小姑娘说话能让他心情变好。喜欢画画,还喜欢把自己的画挂在身上,随身带着到处走,但是谁也不许看他的画,哪怕是能让他心情变好的小姑娘。喜欢吃肉,大概是不喜欢吃蟹籽寿司的。虽然式神其实并不需要进食。
这样的狐狸,大天狗并不讨厌。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他是个蛮善良的妖怪。当然,他本人对于这样的评价是嗤之以鼻的。
他决定要去劝一下狐狸。
这场劝说当然是无疾而终的,他也忘了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记住了狐狸面具下唇角的似笑非笑,说了一句“小生知道了,谢谢大人。”便再无下文。
他不禁有些气恼。爱宕山的大妖与鬼王酒吞童子和九尾狐玉藻前齐名并称,素来受人敬畏高山仰止,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落过面子。他决心不再管了,狐狸自己寻死,那是他自己的事,别人不能替他决定,也管不着。
然而向来万事不走心的妖狐却似乎对他产生了兴趣,一天到晚跟在他旁边。他出去,便笑吟吟地说一路顺风;他回来,见到的第一张笑脸一定是他的。他坐在树上休息,狐狸便躺在树下晒太阳,嘴角勾着一点笑。虽然狐狸仍旧戴着他的面具,但大天狗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面具下的那张脸笑得应当是很好看的。
大天狗会吹笛子,月色好的时候会坐在屋顶或者树梢上吹一曲。狐狸有时候上来和他坐在一起,有时不。有时为他带一点不知哪里来的梅子清酒,有时就在庭院中,在他的笛音里铺开画卷挥毫作画。当然那画是不会给他看的。有时什么也不干,就坐在树下静静看着他静静地听。风声岑寂,疏影迤逦,月光描摹着他的头发,嘴角勾起的笑意安静,眼里像是落了满天的星光。
大天狗不讨厌这样的狐狸。
他想,甚至应该是有一点喜欢的。
但是,狐狸还是那个样子。
有时突四下,有时突十四下。有时能直接干掉对方主力,有时疲软得成为被对面集火的对象。
又一次看到阴阳师的黑脸,大天狗心里浮上一丝不妙来。
他去找狐狸。
他不是什么巧舌如簧舌灿莲花的妖怪,只能来回说“你尽力”,说“御魂不够好的话我带你去打”,说“黑达摩我留给你,你别再这样了”。
狐狸站在那里沉默不语,垂着手听他说,说到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表情被面具掩了看不清楚,嘴角绷得紧紧的,声音也绷得紧紧的。
他说:“大天狗大人,小生就是那样的。”
那是大天狗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
怎么会有这样冥顽不灵的狐狸。偷懒难道还比不上性命重要么?
弱小的话,努力变强大就是了。每一只大天狗刚被召唤出来的时候都是很弱很弱的,他都没有放弃过,这只狐狸又凭什么放弃。
他感到深切的失望。
他强忍着怒气甩了狐狸两道风袭,转身走了。
身后没有传来声音。
大天狗与狐狸又恢复了原来形同陌路的关系,见面视若无睹,彼此连话都不说。狐狸也许还会意思意思行个礼,大天狗根本连眼风都不会分他一个。就连根本不关心式神私底下生活的阴阳师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太好。
大天狗想,等狐狸明白了事态的严重,再同他和好罢。那样一只爱热闹的狐狸,要是寂寞了,不知有多难受。被他晾得久了,想必会明白过来的。
可他没有等来那一天。
寒冬与雪一起降临世间的时候,阴阳师命令道:“吃掉妖狐。你该升星了。”
“嗯?为什么犹豫?你们不是关系很差么?”
大天狗慢慢走到那个房间前,雪花与寒风一并掠过,将他的狩衣吹得猎猎作响。那棵他坐着吹过笛子、狐狸晒过太阳的树,已经树叶落光,只剩下残败的鸦黑色的枯枝,落满积雪,隐埋在哭号的风中,像是死去的旅人。
天地是如此岑寂、寥落,冷漠而不为所动。
他拉开了纸门。
风雪扑进了房间,狐狸端坐在房间中央的法阵里,微笑着冲他张开双臂。
那一瞬间大天狗很想用羽刃暴风掀开这狐狸的脑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又很想把这世间暴虐地搅成一团,什么都被毁灭了才好。
这样就不会显得被留下的人有多么可怜了。
但他没舍得。
他把狐狸拥抱在怀里,他从没有像这样抱紧过谁,恨不得能把对方揉进身体里,或者将这讨厌的、自大轻狂的家伙变回只有两星一级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做的小狐狸,藏在翅膀下,谁也不能伤害他才好。
可他不能。
他怎么能呢。
狐狸的身体冰冷,他几乎要想不起来他在晒太阳时那条漂亮的尾巴有多温暖蓬松。他在慢慢化成荧光,他亲吻了他带笑的嘴唇,像是雪花亲吻风一样轻柔。
门外的雪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天地间寒风凛冽,像是代替了什么人没有出口的呜咽。
后来,大天狗在斗技场上遇到别的妖狐。
很厉害。将他突剩下一层血皮。如果不是惠比寿老爷子及时放了个旗子,大概那场就要输了。
下场后,大天狗趁阴阳师没注意,问那只妖狐道:“……请问,你何以如此?”
那只妖狐一愣,摆手大笑道:“那是巧合啦,我自己也吓一跳呢。”
他皱眉:“实力便是实力,何来巧合一说。”
“啊……”那只妖狐说,“大天狗大人,您不知道我们妖狐。是这样的。我们打架,全凭运气。一发风刃发出去,只有一半的几率能连击。因此,运气好了,便像刚才那样。运气不好,突两下就停了也是有的。”
他愣了很久,才慢慢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这种情绪对于大天狗来说太少见,以至于他没有办法正确地分辨自己的想法。他没有回阴阳寮,买了一坛梅子清酒,仰脖灌下去,酒打湿了狩衣的衣襟,他却想不起来以前妖狐为他拿来的梅子酒是不是这个味道了。
那以后,阴阳师没有再抽到妖狐。大天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寡言少语。
他知道攒够了一定数量的碎片,便能召唤出一只式神来。于是他开始攒妖狐的碎片。阴阳师是不可能允许他这样做的,因此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偷偷的、悄悄的。
一个人去打妖狐的妖气结界,一个人去百鬼夜行。
并不是每次都能顺利的,没有阴阳师的式神,哪怕再强大也会被人猜疑鄙视。哪怕是以前不会正眼看的妖怪也敢正面嘲笑。他沉默地面临那些恶意,背脊笔直,像是雪山孤峭的山峰。
寮里不是没人知道这件事情,譬如雪女。雪女和他的交情远来已久,她也是唯一知道事情全部始末的人。只是后来雪女被阴阳师喂掉了,就也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
大天狗在升上六星的那一天想,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
即便他最后凑齐了碎片,又召出了一只妖狐,又如何呢。
他再也找不回那只爱晒太阳、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找来最好喝的梅子酒、陪着他听他吹笛子,树下眼里落满星光的狐狸了。
但即便强如大天狗,世间事也大多不可预料。
正如他没想过安倍晴明家的雪女竟继承了那个与他有不错交情的雪女的记忆,他也没想过有一天他能找到他的狐狸。
就是那只狐狸。
或站或坐在安倍晴明的旁边,面具却是取下来了,容颜姽婳,妖纹绮丽,发鬓带紫,尾巴看起来蓬松又柔软。
他知道的。他见过他。可他不能肯定。世间妖狐千千万,无一不是真正的妖狐身上微不足道的一丝妖气。他又如何知道,那只妖狐,是不是他不小心弄丢的狐狸呢。
没有文字能描述出当雪女告知他“我们寮里的那只妖狐似乎就是你的那一只”的时候,他的心情。
他没有说话,面上表情仍旧波澜不惊,只是在雪女露出疑惑表情的时候,长长、长长地,吐了口气。
妖怪本该是没有呼吸的。
大天狗摘下肩上的六星针女,跪坐在他侍奉了长久时间的阴阳师面前。
他平静道:“感谢您长时间来的关照,吾惭愧,不能继续为大人效绵薄之力了。”
征战一生的阴阳师已经老去,鬓发花白,披着黑色的狩衣,冷厉的面容神色复杂,看了他很久,期间有好几次似乎是想张嘴说什么,却又忍住了。最终叹了口气,道:“去吧。”
大天狗俯身,行了最后一个礼。
不同于阴阳师方面原因导致的契约关系的破裂,式神单方面地违背契约,解除侍奉关系,是要遭受剧烈的反噬的。
阴阳师与式神,本来就不是平等的关系。像安倍晴明那样,把式神当成孩子来养的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
雪虐风饕,朔风凛冽。他的狩衣被刮得猎猎作响。大天狗慢慢展开双翼,在怒号狂风中逆风而起,像是苍鹰挣扎着向天空发出振聋发聩的不屈的长鸣。
等他降落在安倍晴明的庭院外时,雪已小了,却仍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不在意,顶着细雪往里走,阴阳师大概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他并未看到其他式神。
雪一直下一直下,他一路走一路走,不知什么时候,就白了头。
庭院里空寂寥落,白屋霜瓦。败落的樱枝藏在漫天的飞雪里,像是苍老疲惫的旅人。
等大天狗将酿了足够时间的梅子酒放好时,雪才终于停了下来。
雪后初霁,却出了极其绸缪密丽的月光。月光缠绕着雪光,将大地映照得无比亮堂。他坐在那里,慢慢独酌,等着身后纸门的拉开,就像等着生命的倒数。
其实他并不奢求妖狐的原谅。他来,只是为了道别,为了能正大光明地、最后看他一眼。
他想,他这一生,大概,已经没有什么缺憾了。
他垂手,将梅子酒倒进雪地里。酒香洇开了苍白的雪,融化成斑驳陆离的水痕。看起来,就像什么人不干的泪痕。
*
寮里凑齐大天狗碎片的那一天,我没有去看。
我躺在房顶上,听到后院里倏然爆发出高亢如潮的欢笑声,盯着远天边消散的一朵云发呆。
云散,云卷。
这朵云是原来的云吗?
我不知道。这种问题思考起来太累。
我抬手去摸放在瓦片上的酒瓯,那里面盛着色泽漂亮的梅子酒。不知是不是没有口福,手没摸对地方,竟然一下把那酒碟掀了下去。
啊!完了完了!阿爸最喜欢的酒杯!!!
我一个翻身,势要在它落地开花前捞住它。
没能。它还是掉下去了。
但它也没碎。
躺在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里,碗口向上,杯中酒微微轻漾,却没有洒出来。
这人站在屋下抬头望我,眼睛是剔透清淡的露草色,流光辗转,眼睫纤长。风来轻吟,如歌婉约,撩得他白色狩衣簌簌作响。
他道:“你的酒。”
庭院里最大的那棵老樱树开了花,满树馥郁。樱枝繁丽,灼灼如火,像是要烧尽生命那般艳丽荼靡。几片樱瓣乘风四散,坠入酒碟,漂浮在晶莹水面之上;一片粉嫩的樱瓣大约是喝醉了,便沉入了清甜的酒液之中,微醺地吐着泡泡,看天边一朵云消散了,在风里悠闲地飘了一会儿,又卷成了另一个形状。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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