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我从来、从来的欲望都很淡薄。
又或者说无情更合适。
我没有喜欢到非想得到不可的东西,也没有憎恶到不能忍受的东西。
天狗一族神明的传说流传已久,我有时飞过山川湖海,在能映出我模样的河流湖泊边停下的时候,会很冰冷的这么想:
对,这说的就是我。
没有自夸,更不是自恋。我很冰冷的这么想,对,我就是他们所希望的神明的样子,没有欲望。
我既不好胜,也不渴败。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可有可无,有,可以;没有,也没有关系。
我感知不到喜悦,也滋生不出厌恶。我是强者,力量与生俱来,翱翔在领土之上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不知道谁曾经对我说——
你从不知道脚踏实地的滋味。
我从不知道脚踏实地的滋味。
所以呢?
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
我知道,我只是情感淡漠,不是消息闭塞。
青行灯喜欢我这里的清酒和茶,有的时候会过来闲坐,我手头有事就任她一个人来了喝完茶酒离开,没事也会闲谈几句。有一段时间她在大江山里逗留了许久,闲谈时聊起了。
我对茨木童子对酒吞童子的狂热,由此耳闻。
不是不奇怪的。我连喜欢都做不到,他为什么可以这么狂热?
奇怪之余,我第一次想,我并不比酒吞童子差,为什么没有一个茨木童子狂热于我?
但是,有和没有,又有什么所谓?
这是第一次。
我在他面前落下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多想。只是单纯的想仔细看一眼这个能狂热追随别人这么久的茨木童子。
他的眼睛是金色的,亮得惊人。
我鲜少会这么仔细的看谁。
他的模样并不属于“文雅”类的,嗓音也并不细弱,白色的头发很长,蓬松的散着,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体内蓬勃的妖力。他并不弱。
为什么这样力量的一个妖怪,会这么心甘情愿的居于人下呢?
他面对着我,很明显,他兴奋了起来。这种兴奋我一点都不意外——好战的妖类,遇到强者时鲜少有不起打斗念头的。旗鼓相当的对手,没有多少比这更能让血液沸腾起来的事情了。
尽管,我就没有。
他大概也感觉到了,深色的鬼焰在他的鬼爪之间缭绕,但是我和他诡异的聊起了天——说是聊天,有失公允。毕竟,聊天是你来我往,不记得怎么就变成单方面听茨木童子夸酒吞童子,总体而言,不想叫它是聊天。
我又一次打量了他一遍,从他额上高高的鬼角,到他脚踝上拴着的铃铛。然后,我张开了翅膀。
战。
他重伤。
我是故意的。
我在他面前蹲跪下来,膝盖碰到了地上。
我伸手去触碰他的鬼角,一侧完好,一侧已经被折断了。
真可惜,很好看的。我这么想。
如果我此时站起身来,展翅离去,他一定会死。他从人变化而来,他舍弃了人世间,人世间也舍弃了他。他来到大江山里,也不过是惊起飞鸟二三。他凭借他的力量走到今天,站在我面前与我一战也许并不是必然的,可也不是那样偶然。
他总会遇到比他强大的存在,他又这样好战,战胜与战败,怎会奇怪。
胜,就是名声一笔,败,就像这样。
他会伏在这一地赤红和狼藉之上,无声无息的死去。这个地方不算偏远,也不算繁华。不是深山老林,也不是交通要道。他死去之后,身体可能会随着妖力散化成沙,可能会被路过的别的妖怪啃食,也可能会腐朽得只剩骨架。他把酒吞童子夸得那样好,可是从未提及只字酒吞童子如何对他。
他如果死在这里,酒吞童子绝不会知道。
只有我知道。
那么我就让你就此死去吧。
我没有起身,也没有离开。我抬头望了一圈高高的天空和繁茂的树林,最后又落下来看着他。
我感觉到触在地面上的那只膝盖处,被血液濡湿了。
奇怪,他的血为什么这么热?
他要死了。
我看见我自己伸出手去,在小臂上一划。
……
你已经死去了,茨木童子。
但是。
为我重新睁开眼睛吧。
【转】
我没有什么坚持不已的东西。
我把茨木童子带回来,今天是第七天。
酒吞童子没有来找过他,谁都没有来找过他。
很诧异的,我那一瞬间在想。
茨木童子,你真可怜。
和我一样。
你付出的情感得到了什么?
我连付出情感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我们真可怜。
妖怪的寿命很长,我有的时候会想不起来我这样过了多久。一模一样的景色,一模一样的天空,一模一样的空气,一模一样的时间。我活了一天,然后重复了无数次。
我端坐在昏睡的他旁边,面无表情。
就像我从来那样。
然后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工整齐谨的室内响起来,我说——
“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想要一个机会。”
为了公平起见。
“我会先给你一个机会。”
安倍晴明确实有点能力,他是个阴阳师,但是他也只是一个人类,年岁并不大,居然三言两语就看得明白我的意思。
也大概是我并没有想过要遮掩。
我把茨木童子留在安倍晴明的庭院里做疗理修养,他已没有大碍。安倍晴明的庭院在青行灯的闲谈里聊起过,青行灯说,许多妖怪都把安倍晴明那当成万能宝地了,什么事情都往那找他,他也来者不拒,真是有趣。
不是有趣,安倍晴明的职责就是为了守护这个人类的京都和平安定,那些妖怪们自己不会处理事情,捅出什么来还是得他去弥补,他当然愿意直接从源头就接手。
他问我所求何事。
我所求何事?
我以为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可他问我,所求何事?
我已经,有所求?
茨木童子放在安倍晴明那里,很好,正好。
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又回到了我的居所,百年不变的地方。
拉开门,屋内的血腥气并没有消退去,我在百年不变的地方端坐下来,身边是百年不变的沉寂。
我把手贴到微凉的榻上,茨木的气息合在我血液的气味里,是百年来从未出现的感觉。
我突然意识到,对,我有所求。
我希望茨木童子能够醒过来,用他那双金色的眼睛看着我,眼睛里有光,有我。
只有我。
【合】
我环顾了一周,这个庭院里没有新的气息。
酒吞童子没有来过。
很好。
有谁曾经问过你吗?想来也没有吧,毕竟他一直在你身边,只在你身边。哪怕你对他避而不见,他都只想再去到你身边。他也有所求,他所求你身侧一隅,助你固土封疆。
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可你不曾允他所求。
他明明,那么容易满足。
所幸,我再也不用艳羡于你了。
是啊,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我居然那么的艳羡于你——你可以做到钟情于谁,也有谁一直追逐着你。我所渴望的情感,你已拥有到厌烦的地步。
不过,从现在开始……
我侧头,茨木童子就站在我身边,夕阳的光铺在他身上,他的眼睛里满满是光,那样璀璨。他说:这绝不是他追随我的阻碍。
这就是了。
我笑了起来。
我第一次这么开心。
原来喜悦是这样的滋味。
“我是谁?”
我问他,他喝醉了,之前喝了大半杯醒酒茶,又吹了一路风到这里,醒了一点,还是迷糊,金色眼睛张着,焦都对不上,雾蒙蒙的含着一层水色。我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好像在期待,又好像在害怕。
他张了张嘴,唇间露出一点尖尖的齿,没有即刻发出声音,顿的这片刻,他笑了起来。
迷迷糊糊、但是他笑了起来。
“……对我这么好,只有大天狗!”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他。
我对你很好吗?我低声问他,他到底是没醒,眼下又歪着头抵在那石头上,睡了过去。
我哪算对你好呢?我知道你打不过我,可我接下了你的战旗,于是你重伤濒死;我救你,是因为我知道我和你族系不同,天狗一族血脉纯粹,你又是从人类变化而来,我的血液大量换进你的身体里,必定混淆你的神识,我想把你变成目光只会专注的看着我的存在,所以才会这样救你,于是你混淆了记忆,忘记了你曾经那样狂热追逐的酒吞童子。
你不过遇到我这点时日,你已经被我弄得这样——面目全非。
你却说,我对你好?
我哪里对你好?
我是对自己好啊……
石头上滑,他脑袋靠在上面,一下滑,惊得又醒。
我的神情大约远异于平时的波澜不惊,他这一醒,贴得又近,只望着我问,你怎么啦?
我伸手覆住那双黑翳金瞳的眼睛,他正迷糊,反应慢,被我这样一遮眼,我也只感觉到手心被轻轻的刷过,一下,两下。
他果然又睡了过去。
我没有动,记忆里第一次这样意识迟钝。
迟钝,又如此清醒。
我把目光移到他身后的石头上,从石头上移到石头的顶端,从石头的顶端移到池边那棵曲生着一枝长长枝桠的树上,从树上移到墨蓝色的夜幕上。
夜空晴朗,满天繁星。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在脑海中想。
你怎么这么容易满足呢?
我绝望的想。
你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满足呢?
我这一生,从无所欲求到锥心刻骨,只因为那一日的一次回顾,落到你的面前吗?
【你从不知道脚踏实地的滋味。】
我看着我慢慢把虚虚遮在你眼上的手移开,看着你平静的睡着。
我站在这儿,你在我眼前平静的睡着。
我端坐在那空旷工谨的居室中,你在我眼前平静的睡着。
我蹲跪在被血染红了一块地面的树林里,你在我眼前平静的睡着。
我后退了一步,手指轻轻的把散到茨木童子唇边的发丝拨到旁边,然后顺着他鬓发地纹路捧到耳下。我俯身下去,贴上他薄薄的唇。
对不起。
我从未对谁有过这样的情感,我知道你对我并无这样的情感。
可是,我不可能再放开你。
倘若我们从未有过任何——缘。
那么,我从此刻结下。
未尝欲念,所欲必得。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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