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茨木是酒吞的痴|汉,这在晴明一行人中已不是秘密。
八百比丘尼是何等火眼金睛,看着茨木的眼神老早就不对劲了,奈何茨木童子本人并无察觉,还是一个劲地抖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对神乐说着酒吞童子曾经是如何如何的神武而强大。
神乐懵懵懂懂地听着,一边的博雅便不乐意了。
不要带坏小姑娘啊你。
晴明在不远处斟着清酒,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这是遇见茨木之后的第几个日夜了?
好像从自己失忆以后,乱七八糟的事情便接踵而至,有的时候会很麻烦,有的时候也很顺利地迎刃而解。总体来说生活还是比较轻松的,他们还有时间在这里喝酒下棋,收服到的式神们健康安好,小白还趴在树下打着盹,博雅在揪着茨木的领子嚷嚷着比试,神乐和八百比丘尼在笑着,樱花洒落,一片祥和。
也往往只有这样的时候,茨木童子才会出现,大吵大闹一番。
就好像是生活的清水中投下的一片茶叶,茨木的出现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味道,一开始有些苦涩,但时间长了以后便变成了清香。倘若剔除掉那些和酒吞有关的情绪,其实茨木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家伙,晴明很喜欢他的性格。
有些暴躁,有些耿直,有些单纯。
就和源博雅一样。
想到这里晴明笑了,他抚过自己弯起的嘴角,眼神温和。
他喜欢这样的式神,以及这样的人。
可是……
空气中飘来一阵气息,正吵到兴头上的博雅和茨木没有发觉,但八百比丘尼察觉到了,她抬起头,对上晴明的视线。晴明的目光暗了下来,但八百比丘尼却依旧微微笑着,不语一言。
晴明又叹了口气。
有些时候他真的会为茨木感到心痛,并非因为别的,单单只为了他对酒吞花下的那些心思,酒吞察觉不到,茨木却付出得心甘情愿。
有心者,君无意。
甚至连茨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情。
二
今天茨木是在城南头一个墙角下找到酒吞的,酒吞的身边放了三大坛子酒,身后靠的是矮土墙,土墙后面是一棵很高很大很漂亮的红枫树。
秋天了,枫叶红透了,这一棵虽然孤零零地长在城中,却也是火红一片的。色彩亮丽的枫叶铺落一地,酒吞就坐在地上,手中把玩着一片叶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茨木走近,酒吞没有抬眼看他。
茨木努力压下心中的火,“你又这样。”他问,“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干|你屁事。”依旧埋头。
茨木嗅着周围的妖气,了然,“那女人来过了?”
酒吞抬头,目光因为酒气而显得有些迷离。
“来过了。”酒吞说,“又走了。”
“所以我就说那女人有什么好!”
茨木最见不得酒吞这副醉生梦死的模样。曾经那么强大的男人,为了一个女人醉死在梦里头,何等荒唐。酒吞不听他的劝,甚至不愿意听到他说红叶一句坏话,茨木忍不得,他讨厌那个害得酒吞沉沦的女人,他恨她。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酒吞的眼睛亮起来了,却是充盈了怒气,再渐渐转化成杀意。他今天喝得有些醉了。
“再说一句,”他努力压低着声音,不让那冲到脑袋里的愤怒压去了理智,“你若是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何其可悲。
茨木的眉心皱起,他不愿意和一个醉鬼吵架,可是酒吞对于红叶的态度又一如既往地令他心痛。那女人究竟何德何能,能够在酒吞的心中占据那么重要的位置?茨木不懂,也不想懂。所谓的男女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红叶那女人……根本不珍惜酒吞的这份心意。
越想越生气,茨木只能够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在脸上表露出太多情绪。红叶,红叶,红叶,酒吞的心里满满的全都是这个女人,茨木想要将他从梦境中拉出来,却被他拒绝,且越推越远。
见茨木不说话了,酒吞冷冷一笑,仰头将剩下的酒一股脑全部喝下,然后使劲一砸,酒坛炸裂在茨木的脚下,飞溅的碎片割伤了他的脚。有血流出来,茨木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
他不疼。
酒吞没看到茨木的伤,只是冷笑着看他,眼神中没有一丝光亮。
“没话可说,就滚吧。”
茨木没有动。他顿了顿,试探性地开口,“我的朋友……”
“谁是你朋友?”酒吞忽然道,“你每一天都在说这个,恶不恶心?”
他的脸上带着不解的嘲笑,茨木忽然就一顿,脑中瞬间不知道闪过了些什么。
酒吞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茨木这样想,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碎片,他脚上的伤割得很深,血流到了地上。
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了,可就算是这样,自己还是会难过。
不,强者怎么会难过。
他不可以难过。
三
晴明有些担心地看着眼前浑身是伤的茨木,眼中都是无奈和担忧。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看着我?”茨木自己倒是满不在乎,“这样真矫情。”
正为他疗伤的神乐手上一顿,然后像泄愤似的,在他的伤口上狠狠一按,直按得茨木说不出话来才松手。
八百比丘尼上前来拍了拍神乐的脑袋,问他,“你又去闯什么祸了?”
茨木轻哼一声,没有答话。
他才不会跟他们说自己去闯了大天狗的住处,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向他挑战,又在比试的时候忽然分神,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若不是博雅来得及时,自己甚至有可能死在大天狗的手里。茨木想到这里并没有觉得后怕,而是很平静的,甚至还觉得有些失落。
为什么没有死在他手里呢。
茨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本能地挥了挥手,牵扯到了伤口而动作大了些,正巧打翻了神乐膝上的水盆。小姑娘被洒了一身的水,博雅见状一巴掌就打了上去。茨木还手,又是一番不痛不痒的鸡飞狗跳。
只有晴明有些怔怔地,看着茨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八百比丘尼凑上来,忽然说,“感情真是叫人盲目呢。”
“你在说什么?”晴明很镇定地,装作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八百比丘尼呵呵地笑了起来,似乎在调侃他装傻的本事。晴明有些尴尬,轻轻地咳了一下。
还在闹腾的源博雅忽然扭过头来,恶狠狠地问他,“着凉了?”
晴明对他摇摇头,八百比丘尼在一旁笑得很神秘,似乎是在说她懂了。源博雅不再和茨木闹,转身拿过一件衣服丢到晴明头上。
“穿上,”源博雅道,他的目光飘忽着看看天看看地,就是没有看向晴明的脸,“别病了。麻烦。”
在衣服的掩盖下晴明愣了愣,最终笑着摇了摇头。
口是心非的家伙。
四
有些事情看见了,就没办法当做没发生过。
茨木这样想着。他看到了晴明和源博雅之间的小小的火花,虽然微不可查,但确实存在着。他们两个是那么自然地在兄弟之上又生长出了什么,和友情不一样的感情。
是爱情,茨木知道。这种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懂的感情,却在看到晴明两人的时候一下子明白了。这种感觉说不上来,茨木觉得自己似乎很能够理解源博雅的心情。
不想让那人生病受伤,不想让那人离开自己的视线,想要去关心,想要去保护,想让自己变得强大,而当那人受到一丁点伤害的时候,就会反过来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好他,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为什么会让他受伤,为什么受伤的不是自己……
八百比丘尼是对的,爱情使人盲目。
她还说过,爱情,使人卑微。
茨木现在就觉得自己为了酒吞可以做任何事。任何,只要他开心,只要他能够再燃战意,自己做什么都愿意。
所以当酒吞看到他这一身伤,难得询问缘由,又难得抛开女人和酒去找大天狗的时候,茨木觉得自己的世界忽然亮了,眼前高大挺拔,桀骜不驯的男人,似乎又恢复了以前骄傲的荣光。一下子,以前的种种都变得不重要了,身上的伤,心中的痛,脚下的土地和身后的景色。茨木看到他和大天狗激战,那么认真而专注,这才是酒吞,这才是他心中的好友。
他太开心了,所以在酒吞一战结束,和红叶拥抱亲吻的时候,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为什么。
怎么会。
不可能。
红叶偏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
茨木知道,爱情使人卑微。他不觉得自己是爱上了酒吞,但这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的天塌了。
五
红叶是一个难以把握的姑娘。她随心所欲地活着,爱恨分明。她以人间为乐,所以她能够在还爱着晴明的时候,接受酒吞对自己的追求。
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她无聊了,想要玩了,而酒吞则是一个异常方便的人选。
所有人,除了酒吞自己,都将这件事看得特别清楚。
“不提醒他好吗?”神乐很担心酒吞受到伤害。她虽然觉得酒吞有些活该,但如果他受伤了,那最后承受伤害的一定会是茨木。就连她都看明白了,所以这一次,她不希望茨木再成为酒吞发泄的目标。
源博雅轻哼一声,“你说,他听吗?”
晴明看着一旁的茨木,问他,“你说呢?”
茨木用力握了握拳,“他开心最好。”
只要你开心,就是最好。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如果你情愿自欺欺人地活着,那么我的朋友,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你呢?
如果她伤害了你,那么由我来做你的后背,支撑住你的自尊,不让你倒下。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酒吞,我祝你幸福。
六
在玩尽兴之后,红叶将酒吞甩掉了。这也是或迟或早的事情,周围人并没感觉到有多惊讶。
就连酒吞自己也觉察到了,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深爱着的人在接受了自己以后会这般毅然决然地离去。他心里受了伤,却无处发泄,只能再一次回到醉生梦死的世界里,一天又是一天。
这一次,茨木不再满世界地找他了,他开始陪在他身边,陪他喝酒,陪他打架,陪他做一切他想要做的事情。茨木就好像变成了酒吞的影子,一个不再说话,只陪着泄愤的影子。
什么叫做肆无忌惮,现在的酒吞懂了。他和茨木去城外的山上大闹了一番,他们去传说远在天边的大海上乘风破浪,他们走遍了天底下所有的酒庄,见过了人类最为繁华的大城小巷。茨木不再劝他。茨木一直陪着他。
酒吞感觉到了茨木对自己的感情,那种不同于朋友间的东西。他只觉得可笑,但有的时候也会觉得温暖。以前的茨木大呼小叫得令他头痛,而现在的这个,却是他能够依赖的家伙。
酒吞已经不觉得茨木称他为“朋友”很恶心,但是茨木却已经不再这样说了。
于是,酒吞变得焦躁起来。什么都不说的茨木很好用,却也会令人心烦。
焦躁。
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为什么开始什么都不说了呢?
七
终于有一天酒吞意识到,酒不是一个好东西。
原来茨木喝酒也会醉。
原来自己竟是如此不堪。
原来有些感情已经在不经意间发酵得那么迅速,令他措手不及。
原来茨木,已经对自己爱得那么深。
可惜。
晚了。
八
一夜疯狂
第二天早上,茨木就不见了。
彻彻底底地消失在酒吞的世界里,再也不见。
九
酒吞开始满世界地找他,以前他从没有觉得这个城是那么的大,因为茨木总是会很快找到酒醉的自己,可现在换他来找,却发现这里的人是那么多,结构是那么复杂。
这世界是有多大。
他不喝酒了,他怕再喝醉了会跟错了茨木的踪迹。他也不再睡觉,他怕睡着了会再看不到茨木的身影。
晴明他们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但看他这样子却一言不发。
源博雅难得地为茨木说了话。
“你找他做什么?”他用一种很鄙夷的语气问着酒吞,一旁的晴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像是安慰。
“他是我朋友。”酒吞这样说,他头一次发现原来朋友这个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说出口的。“所以我要找他。”
“终于知道他是你朋友了?”源博雅冷笑一声,“晚了。”
十
茨木行走在黑暗里,这已经是他徘徊在这里的第二十三天了。
原本就是来自地狱的式神,茨木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被带到了这里,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任何景色和光亮,就好像是混沌未开的世界,令他迷离。
他走着。茨木不知道自己想要走去哪里,但脚一直没有停下来。当初酒吞割伤他的那道伤口早就消失了,但在这黑暗里却不知怎么的,再一次清晰地疼痛起来。
茨木的背上有伤。那一晚酒吞对待他的手法很强硬,他受了不少的伤,有些是皮毛,有些则很重。他没办法走得太快,只能拖着步子前行。
眼前又浮现出酒吞的脸。酒吞已经开始学会关心他了,在他受伤的时候还会露出担心的表情,虽然被掩饰的很好,但茨木依旧可以感受到。
没事的。茨木笑了笑,现在的他连咧开嘴角都是那么吃力。
没事的,我不疼。
强者不会疼痛。
强者不会受伤。
我还不够强大。
对不起。
十一
“你爱他吗?”
月樱之夜,八百比丘尼这样问酒吞。酒吞将手中的茶抬了起来,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一轮明月。
“我不知道。”酒吞如是说。
八百比丘尼对他微笑。
“可是,唯一一个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就是他。”酒吞继续说,“容忍我的无赖,即使我一次又一次毁灭他的自尊。他没有放弃我,所以现在我也不想放弃他。”
他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我想,可能这就是爱吧。”
明月当空,樱花飞舞。
十二
多少个年月以后,酒吞找到了地狱的入口。
茨木就坐在入口的黑暗处,怔怔的,像是在发呆。酒吞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些恍惚,忽然间犹豫了,迈着步子不知道怎么上前。
茨木抬头,看着他。
“为什么不回来?”酒吞问他。
“为什么来找我?”茨木反问他。
“为什么不来找你?”酒吞问他。
茨木的表情松了松,到底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忽然问道,“红叶还好吗?”
酒吞满不在乎,“我怎么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只做了一件事,哪有功夫去管她?”
“什么?”
“找你。”
茨木沉默了,半晌没有回话。
酒吞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颓废的时候,茨木来找自己时说的那些话。不过现在角色反了过来,他能理解当时茨木的心情了。
酒吞忽然将背上的大葫芦摘下来,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下去。
“你看看你,”他大声说,“以前的茨木童子如何强大,现在就只会缩在地狱里不出来?真难想象以前你是如何教训我的,这叫我酒吞的颜面何在?”
茨木一愣。
酒吞翘起脚,“没事,你要在这儿坐着,那我也坐着,不过就是个百八十年,我酒吞为了朋友,等得起。”
茨木的眼神亮了亮,说道,“朋友。”
“是,朋友。”酒吞看着他,认真而坚定地,“还有个比这还要深刻的词,你猜是什么?”
十三
“走吧。”
“决定好了?不再那么坐着了?”
“有意思吗?”
“我觉得和你在一起还真挺有意思的。”
“……你究竟找了我多久?”
“你猜?”
“酒吞。”
“不知道,不过……总比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要短上许多。”
十四
你爱我吗?
管你爱不爱我,反正我爱你。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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