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酒吞忘不了他第一次在斗技场上遇见茨木童子的那一秒心悸。
红发鬼王盯着那白发妖怪出了神,一时间放跑了抢鬼火的机会。可两只顶尖大妖之间的过招,就是那片刻之间的事儿,电光火石一瞬,对面的茨木童子就召唤出了地狱之手,直袭酒吞童子,几万点的暴击,漫天的星星在酒吞童子眼前爆发开,世界,暗了。
再醒来已经是翌日清晨。
“酒吞童子大人!酒吞童子大人!”
“叮铃……叮铃……”
入耳的是蝴蝶精清脆的铃铛声和用手掌轻轻拍打鼓面的抑扬顿挫声,酒吞在头痛欲裂中睁开眼睛。
这是酒吞童子第一次败给茨木童子,败得一塌糊涂。
02
“昨日,本大爷在斗技场上遇见的可是茨木童子?”酒吞依旧是那副大喇喇的模样,刚醒就跑来了安倍晴明所在的屋子,赤足奔进门便坐下,大把的红发草草地扎在后脑勺后,袒露的胸膛上还残留着昨日被鬼爪子挠出来的血痕。他明明是输掉的那一个,却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得像是获胜方。
“是,正是茨木童子,那是你昔日的朋友吧。”晴明拿扇子敲了敲手掌心,明知故问。
朋友?
酒吞听到这称谓,心头竟微妙地不爽了一下。脑海里回荡起大江山上、红叶林中,那白毛大妖怪,兴冲冲地跟着他跑来跑去,喊的那一声又一声的“挚友”“吾的挚友”。
不是朋友,是挚友吧。
而且是唯一的、最好的那一个。
酒吞童子的心又猛地一咯噔。只是挚友吗?
自从他被这该死的人类阴阳师复活并成为其式神后,酒吞的心尖便一直惦念着茨木童子,毕竟,他是他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妖怪。
那天的天气冷极了,就如现在的平安京都。
泥土上、树梢上、瓦片上都覆盖着雪,像是死人手指上覆盖着的白布。那白发妖怪素来好净,最见不得半点血污,唯独那次,为了替他的王、他的挚友,格挡住人类的冷箭暗符,终究让那红色溅上了自己的白发,星星点点的,妖艳至极。
茨木童子就倒在酒吞童子面前,鲜血从嘴边淌出,晕染了嘴唇,仿佛涂抹了特制的胭脂一般。
酒吞童子那时候死到临头,可还在想,传闻说茨木童子会幻化成美女的模样。但他和茨木童子在一起那么几百年了,也从未见过他那身女人的打扮。茨木童子总嚷嚷着要把身体也献给他的鬼王大人,酒吞童子喝醉酒的时候偶尔会动邪念,鬼手捏住白发大鬼单纯无辜的下巴,看着白发妖怪的两颊泛红,邪魅一笑:
“把身子也献给我吗,茨木?”
“为吾友奉上一切是吾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荣耀,吾愿意……”
“嘘。”酒吞伸出一根手指让茨木噤声。
“吾友?”
“陪我睡一觉吧,茨木,醒了,本大爷陪你打架如何。”
“好!吾友真是举世无双、天下无敌,呵呵呵,能与吾友打架,那实在是……唔。”
“闭嘴,睡觉。”
那一架,终究是没来得及打成。
丹波国大江山一役,说到底,是他贪图那毒酒之美,误信了人类的谗言,才害得茨木童子也跟着他一起丧命。
是他亏欠了茨木童子的。
那一架,他是还了,却没想到,输得那么彻底。
03
“你昨日为何输得那么彻底?”晴明开口打断了酒吞的前尘忆梦。
“嘁!本大爷只是遇见了故人,被分了心罢了!”酒吞心知还未取回被源赖光斩下的头颅的自己,力量并未觉醒得很彻底,现在的自己的确不是六星茨木童子的对手,但他所说又非假话,他确是让茨木童子给分了心,迷了神,才以至于连出手都没出手,便一败涂地。
“伤可好些了?”晴明知鬼王大人心气高,傲慢得从不轻易服输,也就随他去了。
“好得七七八八了吧,晴明,本大爷这次来,是想问你……”红发大鬼的语气由急渐缓,甚至带上了三分无奈、三分不解、三分叹息,“为何茨木童子,见了我,却像是完全都不认得我的模样呢?”
“此事你有所不知,我们昨日遇见的那个阴阳师,是一个大麻烦,你姑且可称他为‘黑晴明’吧,此人乃我分离出去的一个黑影,”晴明以扇扶额,“这事,归根结底也是我不好。”
“啰嗦!你们人类可真他妈麻烦,你只管说与吾友茨木有关之事,其他本大爷一概不听。”酒吞抿了口酒。
“那黑晴明也像我这样养式神在结界里,那日,我与他同时发现了复活并召唤你与茨木童子之术,只是他抢先一步夺走了茨木童子,而我抢到了你。”晴明眉峰高耸,若是他能再快一步,许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但黑晴明与我不同的是,我把你们这些式神当朋友、当亲人来对待,可他却虐待式神,夺取他们的心智和记忆,欺骗他们,毁灭他们。”
“所以,吾友的记忆难道也被他夺去了?所以,吾友就像变了一只妖一样?”
“你亦可以这样理解。阴阳师和妖怪们的规矩,唯有将对方的式神打得灵体破裂,才可重新获得召唤那式神的权力。那黑晴明一得到茨木童子,便往死里的让他升级,升到顶后,便掌控茨木童子四处为非作歹,残害四方。可偏偏我们之中,无一人一妖有与茨木童子的妖力相抗衡的能力,故一直无法打败茨木童子,夺回重新召唤茨木童子的权力。”
酒吞童子的脸色突然沉重下来,他就是那唯一有力量可以战胜茨木的妖怪。
窗外的天暗了。
倏然,枯树上几只老鸟蹬落一片雪霾,在凉寒空气中掠过一片扑棱的声音,转眼化为黄豆般的点融进灰蒙蒙的天空,再也看不见。
不管是酒吞童子还是安倍晴明,都能感受到远方那股不受控制的强大的妖力,席卷了整个树林,正朝阴阳寮方向而来。
看来,是黑晴明先发制人了呢。
04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个地方总是黑漆漆的,是一眼望不尽的黑暗。
朔风冷冽,苍穹下,雪被狂风吹得凌乱地舞。天地之间,除了风声,便只听得到雪花坠地的轻响。
茨木童子跟在黑晴明后头。他比黑晴明高很多,但看起来却像比黑晴明矮一头。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想不起自己的亲人、朋友,他一睁开眼睛的时候,黑晴明便告知他:你是我的式神,你得为我卖命,我是你的主人。
他心头泛上些名曰不甘不愿的情绪,又诞生了些名曰疑惑不解的问号,脑海里隐隐约约有个比眼前的黑晴明更高大魁梧、更英气逼人、更狂傲不羁的影子。
但茨木童子心甘情愿、愿意为之付出全部生命的那个影子是谁?
他完全不记得。
所以他只能臣服于黑晴明之下,茨木无法挣脱这个强大的人类阴阳师施加于他身上的强大束缚符咒,无法逃离,无法得到自由。
茨木童子也并不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了。他且记得的只有他身而为人的那段悲惨不堪的记忆,那段被当做异类被羞辱被打骂的记忆,而如今,在这黑晴明的结界里,他还是个异类。其他所有的式神或战战兢兢于茨木童子强大的妖力,或心惊胆战自己将成为下一个被黑晴明送入茨木童子口中的狗粮。
无妖愿意同茨木童子搭话,亦无妖让茨木童子看得上眼。
于是他便每日过着:吃狗粮升级,随黑晴明出去打十层御魂塔和觉醒,或者在四周收割那些渺小的小妖怪们……此般枯燥、无聊又卑贱的生活。
人若是活得不痛快,可以变成鬼,那鬼呢?
05
茨木童子其实完全不用在意他失去记忆这件事,因为他是鬼,而不是人。只有人类这种愚蠢的感情动物,才会被记忆和感情所操控,人类如何活,活着为谁,活得好与坏,归根结底就是从前的记忆、从前的经历所铺就的道路。
那有关于茨木童子这只鬼是如何走上这条道路的,其实他不用过多在意。但大鬼总觉得心头少了块什么东西,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譬如说那只揣在怀里的小酒葫芦,茨木童子并没有那么地嗜酒如命,没必要随身携带一个酒葫芦,那小酒葫芦中不盛酒不说,还做工粗糙,坑坑洼洼。但表面却光亮鲜丽,茨木童子便知道,这小酒葫芦于他而言,很重要,或许比他那只不记得如何失去了的右手还要重要。
他那空无一物的大脑里,突然钻出一个妖的容貌来,那妖赤眸红发,指尖有爪,尖耳朵,浑身张扬着了不得的妖气,五官却出奇清秀,肩膀上挂着铠甲,却总赤裸着上半身,露出线条分明的一块又一块肌肉来。哦,茨木童子想起来了,那是那天斗技场上被他一手干翻的那个式神,他的名字是何?
茨木童子绞尽脑汁地想着,他记得,黑晴明大人那天特别高兴,特许了每个妖怪都吃一份红达摩,嘴里振振有词:
“若是连酒吞童子也不是茨木的对手……”
他是叫酒吞童子吗?酒吞,茨木童子垂下那双琥珀色的金眸,注视起那被鬼爪子攥紧的小酒葫芦,你很爱喝酒吗?
06
该来的总归会来。
酒吞童子元气满满地从结界中走出,寮中所有的黑达摩都让他吃个精光,技能点和身上佩戴的御魂皆已升到最满,身上的伤口也找了萤草姑娘处理妥当。
“连酒吞童子大人也认真起来了吗?”
“果然茨木童子大人不是一般的妖怪呐。”
“你们说,谁会赢?”
同在结界中的小妖怪们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而安倍晴明忧心忡忡地听完童男童女的汇报,得知黑晴明一行人已带着茨木童子到了附近,前一天在斗技场的打斗仅仅是小试牛刀,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定是为了将酒吞童子打得灵体俱散,好重新获得一次召唤酒吞童子成为自己式神的机会。
而失去头颅之妖力的酒吞,能战胜茨木童子吗?
“有几分胜算?”晴明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看那酒吞童子走到庭院当中来,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约莫六七成。”酒吞童子面不改色,这的确得看他狂气的叠加是否顺利。再者说,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朝夕相处的时间太长,彼此对对方的一招一式,如何利用鬼火,如何在正确的时间使用正确的招数都太过清楚。可现在只有酒吞童子占着这一样优势了,只因茨木童子已然忘却前世种种,不记得酒吞童子,自然也记不得他的招数与套路。
这应当是一场崭新的、激烈的、前所未有的博弈,渴望战斗与杀戮是根植酒吞童子血液之中的天性,这世间,只有茨木童子有能耐与他一战,这想法,亦让酒吞童子热血沸腾,整个妖的周身开始散发出无比强大的张扬的妖气,渐渐弥漫、笼罩整个阴阳寮。
空气中,充满了不详的气息。
酒吞童子瞳色变得愈发血红,那双赤眸眺望着远方,感知着他熟悉的茨木童子的妖气的靠近,蠢蠢欲动,来吧,茨木,来吧,让我们一决胜负。
姑获鸟驱赶着来看热闹的小朋友们回结界里,免得被这股子无形却又最为致命的妖气所重创,她端详着庭院中那红发大鬼,暗忖:这才是,大江山鬼王的真实面目吧。
“喂,人类,本大爷有一事相求。”酒吞童子突然转身,朝晴明道。
“但讲无妨。”
“若我能打败茨木童子,可否,不要恢复他的记忆。”红发的鬼王说得诚恳。
“这……”晴明眉峰耸起。
“本大爷只是现在自由惯了,不想再让那麻烦鬼缠着我了,忘了,自有忘了的好处。”
“可是跟随你,愿意为你赴汤蹈火、舍弃性命,都是茨木童子甘之如饴,你当真要让他忘记鬼将军的身份?”
“他只是崇拜我的力量而已,忘了我,他才会活得更像他自己,我没有他说的那么好,从前没有,现在亦没有。”
“酒吞童子,恕难从命。不管是人,或是妖鬼,都有选择的权力,我们不能替茨木童子作出选择,我试问,你是否有过丝毫想忘记茨木童子的想法呢?若你有,晴明便可施术于你。”
话音刚落,还未听得酒吞童子作出回应,只见二人头顶的结界猛地一震,晴明的御灵雷神闻声而动,龙吟响彻天际,发出警告。
鬼神的反应永远先人一筹,酒吞童子纵身一跃,破结界而出,一记“鬼葫芦”击向正欲施展地狱之手的茨木童子,远远地可看到黑晴明的影子,在树后若隐若现。
他总是藏在暗处,今天,也该露一露真相了罢。
而这两只妖族巅峰的大鬼穿堂破风一路纵过,雪泥丸子在脚下四溅飞散,两束巨大的妖气撞击在一起,顿时,裂肤、割体、劈面、刺骨,如无数把无形的利剑,周围成片的大树皆臣服于这妖气之下。
纵是降服了无数鬼怪的晴明,亦为之心惊胆战。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07
“又是去打那天的鬼啊。”茨木童子一边前进,一边听黑晴明絮絮叨叨,赤裸的鬼脚在雪地上印下成排的足印,伴随着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动。
“是的,那是站在妖族巅峰的王者,你不是一直渴望真正的战斗吗?征服他,王者的位置就属于你。”
一记“黒焰”袭向酒吞童子,若不是后者反应奇快,怕是早已和身后那被烧成黑炭的树一般。酒吞童子左闪右躲,尽量采取贴身战术,好不让那茨木童子能使出“地狱之手”,因“地狱之手”这一招式耗费的妖力极大,而范围亦极大,两妖若在靠的如此之近的情况下,茨木童子是断然不会使有可能误伤自己的招数的。
半晌,二妖你来我往,竟是像顽童一般缠打在一起,论体格,酒吞童子着实高茨木童子一筹,再加之,茨木童子化鬼后不久,便就跟着酒吞童子了,所学的一招一式,一进一退,皆为酒吞童子所教导,很快落了下风,脸上多了血迹。
酒吞找准空档使出一招“鬼葫芦”,接连五下,招招都呼在茨木身上,茨木童子吃痛,连连后退,坐倒在地。
若说别的妖怪此时定是大怒,也许这怒气尚能为妖力加成几分,可茨木童子,天性如此,败在他人手下,金眸愈发璀璨,脸上的妖纹亦愈发赤红,平日里冷漠不近人的面颊上绽放出快活的笑,仰天长笑三声,大叹:
“痛快,真是痛快极了!”
茨木童子往日和酒吞童子切磋时,无论是胜是败,打完一场后,也总是躺倒在地上,大声赞叹。如今这失忆茨木的神情与往昔无半点儿差别,酒吞童子心念一动,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喃喃道:
“茨木?”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劲风扑面而来,酒吞童子只感到喉头一紧,身上便像是落了一块巨石,直直地被压倒在松软的雪地里,茨木童子压在他身上,仅有的那只鬼手死死地扣住其喉管,竟是让他动弹不得,茨木脸上带血,发顶带雪,张狂地笑着的模样十足十地像极了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鬼。
他问出来的话却叫人哭笑不得:“你认识我吗?你一定认识我,不然你也不会知道我的名字。”
酒吞童子先是恼怒了一番,毕竟教人这样偷袭,是个鬼定是会不开心的,不过听到茨木童子这样说,想来还是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他暗自积累狂气,边粗着嗓子道:
“我是鬼王,你是鬼将军,我们是朋友。”
茨木童子的鬼爪松了几分,暗自嘀嘀咕咕起来,酒吞童子听了又气又想笑,那白发大鬼的脾性倒和从前无差:“不愧是吾友,竟生得如此魁梧好看,妖力强大到如此地步,真乃不愧是鬼王,妖族巅峰!”
“那吾为何会失忆?”茨木童子眼神一紧,又追问道。
“是那黑晴明向你施了咒,让你忘却了从前的种种。”酒吞沉声回道。
茨木童子似是一惊,那鬼爪子也松开,兀自就这样坐在酒吞童子身上,叹声道:“难怪吾那次在斗技场上,就见你眼熟,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
他问得极其诚恳,但这问题倒把酒吞童子也给问倒了,他含含糊糊道:“很久很久了,本大爷也记不清。”
“哦。”那大妖怪也不恼,仍是面向酒吞童子兀自这样坐着。
从前,在酒吞童子未同意的情况,他是绝不敢作出此种举动来的,现在,他没了记忆,好似也剥落了那层层落在茨木童子心上的枷锁。
“茨木?”酒吞童子倒觉得这样好玩,以后定是要让这害羞的大妖怪常常作出这样的姿态来。
“我要怎样才能得到自由,离开那黑晴明?”他似是想了又想,才问道。
“那人类阴阳师说,唯有一解,就是你……”酒吞童子心有不忍,顿了一顿才道,“就是你再死一次,才能让阴阳师获得重新重组召唤你的权力。”
“哦。”茨木童子淡淡回应。
酒吞童子见他这样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心头怒火一盛,正要发作,只听那坐在他腰间的大鬼问:“你的那个晴明,待你可好?”
酒吞童子暗忖这家伙也学乖了,大抵是在思考他若是重死一回有无价值,万一要是再摊上黑晴明这么个黑阴阳师,那不是自找苦处。
酒吞童子粗声粗气地回应:“总之那个非洲寮里有本大爷罩着!”
茨木童子似是叹一口气,安心了下来,便接着道,他诉说的语气缓慢又轻松,仿佛这生生死死的事与他自己毫不相干似的,他说:
“吾友,请杀死吾吧。”
“征服吾,然后,重塑吾。”
白发大鬼的眼里尽是坦诚和真切,酒吞童子心有不忍,但又知这是唯一让茨木获得自由的方式,如若让他人动手,还不如自己下手来得痛快。
“满足你。”酒吞童子合起眼道。
酒吞童子这一生弑人弑神弑鬼弑妖无数,唯独茨木童子这小鬼,他不忍心。
他要亲手杀死他的茨木童子。
除了他,谁也不许伤害茨木。
08
“我一定要战胜那个……酒吞童子吗?可我觉得,自己似乎认识他。”茨木童子攥紧了手心那被捂热的小酒葫芦。
“这是命令,茨木,只许胜,不许败,我已在你体内埋下符咒,若输了,那符咒就会启动,你便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是这样吗?
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是不是就没办法被吾友重新召唤过来了呢?但吾绝不能再伤害吾友了,吾友的那个人类阴阳师应当对吾友很好吧,吾友身边应当还有许多朋友吧,那吾也放心了。吾绝不要被不是吾友之人所驱使如奴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在吾友手里,是吾一直以来的心愿。
眼愈来愈模糊,茨木童子张着嘴作了一个“吾友”的口型,却终是无力地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喘息。眼皮如同压了一块铅石般的沉重,愈来愈重,看不见吾友的面貌了呢……
茨木童子终于彻底陷入黑暗。
他的身体亦愈来愈轻,魂魄渐渐变得透明。
09
酒吞抱着茨木童子渐渐变轻变透明的尸体坐了片刻,突地传来一个声音:
“酒吞童子……竟是你获胜了?!”
没时间给酒吞童子思考为什么茨木会发生这种情况,黑晴明从不远处挥着扇子走出来,脸上带着惊愕和震怒:
“我一手培养的茨木童子就这样毁了!毁了!”
“你说什么?”酒吞听出此话的苗头不对,语气一下急促起来。
“酒吞童子,堂堂的鬼王大人,你以为,事事都会顺您的心,遂您的意吗?我早在茨木童子身上埋了符咒,他若败在你阵下,便教他永生永世无法成形!我得不到的东西,其他人也休想得到!”黑晴明邪魅一笑,猖狂道。
酒吞童子听此话心尖一凉,这痛楚仿佛从心脏遍入骨骼遍入血液,教妖怪穷尽这漫长的无尽的一生都难以忘怀!
红发大鬼怒而暴,妖气冲天,似是要让整个平安京都都笼罩在紫黑的乌云之下。他操起那獠牙葫芦猛地击向那狂妄大笑着的黑晴明,十几记“鬼葫芦”如吃人猛虎一般袭向黑晴明,却落在雪地上,激起千堆雪。原来,那只是黑晴明的一个幻影罢了。
“酒吞童子,别忘了,茨木童子因你而死!”
那幻影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后,便如雾气消散了,镜花水月一场空,似梦似幻,这偌大的天地间,徒留下酒吞童子一人。
第一次,茨木童子为酒吞童子而身死。
这第二次,茨木童子死于酒吞童子手下。
可是,没有第三次了吗?
“啊——”
一声“狂啸”响彻平安京都,就如同那龙卷风掀起海啸一般,狂风暴雨——整个平安京都皆笼罩在即将被吞没的恐惧中。
顷刻,那狂气渐渐褪去。
以往的“狂啸”,都是治愈之用,可这次,一口浓烈的鲜血从酒吞嘴边喷涌而出,洒在茨木童子的身躯消失不见的雪地上,晕染开一片血红。
安倍晴明的那个问题蓦地跳到酒吞童子的脑海里:“酒吞童子,你是否有过丝毫想忘记茨木童子的想法呢?”
他怎么舍得呢?饶是从此只能一妖享月光、喝美酒,孤独地背负这份记忆漫无边际地活下去,他又怎么会舍得忘记呢?
茨木童子是一个烦人又缠人的小鬼,像块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小牛皮糖。可是他酒吞童子想要甩掉的人或是妖怪,又怎么可能会甩不掉?那个笨蛋,从来不懂得收敛妖气,一靠近,自己就知道是他来了。
是啊,当然是茨木童子又来了。
都说这酒不醉人人自醉,从前,醒时有茨木相伴,醉中,亦有茨木相伴。
这个愚蠢的东西啊,定是早知道的,混账啊,混账!!
10
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
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
酒吞童子伫立在庭院里,雪落在肩膀上,这雪的颜色,像极了那傻乎乎的大妖怪,那头长到腰间的头发。
他想他,他可真想他。
“酒吞,”安倍晴明的声音骤然在背后响起,“我有东西要给你。”
红发的鬼王转身,博雅撑着伞,和晴明一齐从屋里走出来,肩并着肩。鬼王那双血红色的瞳孔头一遭觉得刺目。
酒吞童子不知怎的,就想起,大江山第一次下雪的时候,茨木童子欢呼雀跃,捧着雪跟在他身后的模样。这么大一个鬼了,笑得宛如孩童,酒吞童子仰头喝下烈酒,对身后那一声、一声的“吾友”置若罔闻。
真是个傻家伙,从前竟是没看过雪吗?
现在他蓦地惊醒,原来那家伙,竟是在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就跟着自己了吗?早到,连看的第一场雪,都是与自己一并看的吗?
也是啊,几百年了,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纠纠缠缠几百年了,多少个第一次是一齐度过的,酒吞童子是记不得了。
“何事?”他回问安倍晴明,那冷静自持的模样,着实让曾一度以为酒吞童子就只是个醉鬼而已的博雅大吃一惊。
“我这里有点儿东西,你可能想要,”晴明笑起来,递给他一个棕色的木匣子,“那日茨木童子身死魂散时,身上有一样东西掉了出来,我们在清理雪地时,发现了那物。”
酒吞童子鬼手一紧,那颗冰冷无温度的心脏竟也是重又鲜活地跳动起来。若是茨木尚有一丝执念依附在那贴身之物上,他便有把握将其提取出来,继而重新培育,只不过是一切由头来过而已。
他移开那木匣子,静静地躺在其中的是一个做工粗糙,坑坑洼洼,但表面又光亮鲜明的小酒葫芦。
酒吞童子的心瞬间像是被地狱之手捏碎了一般。取出那小酒葫芦的过程就像是自己剖开胸膛,连着血管子掏出心脏一般。
没有痛的感觉,只有麻。
如同石子丢入水,一圈一圈地漾遍全身。
他认得,他认得那个小酒葫芦。这其实本来就是茨木童子之物,是茨木童子亲手做了送给酒吞童子的,酒吞童子用了两百年零三个月二十八天后,嫌弃其空间过于狭小,便弃了它,重新去集市上买了个大的。
他没想到,茨木童子会复将此物寻回,贴身保管起来。酒吞童子似乎就能看到那白毛大妖怪蹲在灌木丛间,拿鬼爪子小心地拣出那小酒葫芦,细细擦拭,他恐怕既是满面春风的,又是满心失落的。
喜的是:
“那可是吾友用过的酒葫芦,何等的荣耀!”
悲的是:
“吾友抛弃我送与他的酒葫芦了呢。”
那么多年过去了,茨木童子,竟始终将这小酒葫芦贴身保管着,不让它受到半点磨损。毕竟,那可是他的挚友用过的。
“吾与神乐、八百比丘尼合力,已将牵在这酒葫芦之上的茨木童子之灵提取出来,就置其身于这酒葫芦之内,你想看看吗?”晴明开口问道。
酒吞童子向来以力大无穷为名,他身后所背的獠牙葫芦可非一般人或一般妖所能承载的重量,酒吞童子亦向来嗜酒,拔过的酒葫芦塞没有上万,也有九千。可此时此刻,这大概是酒吞童子妖生中,最小心翼翼、最温柔地拔过的一个酒葫芦塞子了。
只听得“啵啾”一声轻响。
酒葫芦里发出一声闷动。
那拇指大小的白发妖怪攀着壁沿伸出鬼爪子勾住酒吞的手指,酒吞童子见过的大风大浪不计其数,可还是被这一勾震撼得头皮发麻,四肢百骸都涌动着不知名的情愫。
那小小的白发妖怪倒是临危不乱,只是打了个哈欠,眨了眨那双琥珀色如金子般耀眼的眼睛,正如他每次等待着酒吞童子从醉生梦死里醒来时那样,他说道:
“吾友,又见到你了呢。”
酒吞童子终于露出微笑,这是他来到晴明的阴阳寮之后,露出的第一个微笑,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红发大鬼笑起来:“是啊,小牛皮糖,又是你。”
这一笑,把所有人的心都融化了。
雪后,春天,终于来临。
-全文完-
后记:写这个故事也是一时兴起,源于医生的《最佳损友》中的一句话:是敌是友,各自也没有自由,位置变了,各有队友。
其实,《最佳损友》里的每一句歌词,我都觉得是在说酒茨之间的情感。
打戏写了好久,还是一塌糊涂!故事没写完之前,拿给一个我没玩过阴阳师的朋友看,她说很感人。我问她是酒吞童子对茨木童子的感情感人,还是茨木童子对酒吞童子的感情感人,她说都感人。就算不是爱情,这两大妖怪一路相伴而来的情谊也总是能感动倒一大片人的。
就算是再狂傲再孤僻的人,遇见这样一个麻烦鬼,又怎么会不动心呢?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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