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妖怪金色的眼瞳流窜着野兽的光泽。
“挚友,你输了。”他冷漠地说:“我曾满怀期望地盼着你打败我,却等到了你弱小的时候。”
夕阳的余晖被山丘一丝一缕地抽走,过了很久,又或是瞬息之间,入夜,在紊乱的喘息声中,武士缓缓地睁眼。
女人正抱着膝,坐在窗边,凝望着月亮,轻轻地哼唱不成调的歌。武士醒来,刚刚发出动静,就引得女人回头关注他。这真的是一个极漂亮的女人,半边脸在月光下印成玉璧,嵌着子夜做成的眼睛。
“太阳下山有一会儿了。”女人说:“月亮都爬了上来。”
“你不睡觉,要做什么。”武士说:“你是想等到我睡熟之后,静悄悄地杀死我吗。”
“您在睡梦中一直在喊‘红叶’、‘红叶’,我就知道您不久就是要醒的。”女人吃吃地笑了:“奴家想等您醒来之后,再陪您一起睡。”
女人是在扯谎,武士并没有做任何关于红叶的梦,那乱七八糟的梦呓也就毫无来由。然而她答完话,就手脚并用地爬到武士床前,她脚腕铜铃作响,柔顺的长发拖拽着,像是一面幛子。白纸一样的面容落下偶人一般的笑意,再一眨眼,就变成含苞欲放的野蔷薇。
武士将女人的头发拨在一侧,露出她水鸟一样细长的脖子,女人也知道自己无一不美,未等武士揽她入怀,就自发迎进了武士的胸襟。
“我要是没有醒,你怎么办。”
“奴家就一直守在您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让您做不好梦,要出来找我。”
女人圆润的肩头像积雪的山峰,雪河一路滚落到手臂,顺着掌背分成五股支流。浴兰时节,风也微微发热,女人就像温泥里的露珠,湿湿地泛着冷。武士将这团软泥揉搓着挤出了水,环抱着她,就像是树根扎进了土地,去汲取深处的养料。
“若是我不要你,卖你进了花街,你又怎么办。”
“奴家无论如何,也是要继续追随您的。”
武士并没有将女人卖进花街的打算。女人为远行,准备了厚厚的储蓄,武士夺走她的银钱,却不舍得她去侍奉别的男人,就将她丢进寺院,想着等到自己回来,就娶走她做妻子。
“红叶去了关东,宝剑也被她一并卷走。”——这是武士最后得到的消息。
刀光之下,人头落地。偌大庭院里,斑驳血迹宛若满园秋海棠。红叶也爱红花,她喜欢一切热烈的色彩,故而此处没有她,是一件憾事。
那是弥月的旧事,武士去郊外赏樱,花瓣密蓬如雾,武士在粉雾中走走停停,等回到帐前,是正午,下人应当备好了餐在帐里。而他掀开红帏,见席上不是食盒,是一个少女,少女双颊有朱痣,身着宫装,丝绢铺地,像是皋月的净琉璃。
原来是武士走错了帷帐,他正要致歉离去,就听到身后远远地有声音在喊:“小姐在帐子里吗,糕饼送来了。”
他与那女子面面相觑,女子便招手:“你进来躲一躲吧。”
少女名叫红叶,是没落氏族的女儿,虽然家境不比以前,但仍保有着贵族的做派。下人在帐外放下食盒,退下之后,红叶见武士背对着她,站在角落,一副拘谨的样子,不由得笑道:“你看都看了,还遮掩做什么?”
红叶容颜清丽,既善抚琴,又会跳舞,武士很快便被她的身姿吸引,回去时,还依依不舍。他向人问起红叶的名姓,才知道她虽艳名远播,却已经定亲,行笄后便嫁与右臣做妾。时日渐进,少不得有人送去贺礼,祝其兴家业,联络一二。武士家中有祖传的酿酒手艺,得到过天皇的赞赏,为了再会红叶姬,他假扮成伙人,向对方家宅送去了两坛酒。
他送酒时,偷偷溜进宅院,爬到桐树上,那正巧是红叶后园的一棵。红叶坐在游廊里拨弦,忽听得天上有人唤她,一抬头,是武士坐在桐花丛中。
满树红花有如云霞一般。
武士与红叶姬相熟之后,只日日想着与她相见,即使是以往与武士欢好的娼妇们,都被他疏远,换得的时间,都被武士假骑射之由,与红叶幽会。大约是以为武士收了心,家臣便自作主张,找来了京都适龄的小姐们与他相配。会面程序复杂而繁琐,只是隔着竹幛遥遥望上一眼,武士便失去了交谈的兴致。
“您这就要走了吗。”竹帘后的公主问:“您还未来得及了解我的心意。”
“我已经心有所属。”武士在幛前放下一株月见草,抽身道:“公主无需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那么,对方是谁呢?”
对方是谁呢?
——红叶?
“她既然已经归顺于安倍晴明手下,因何又要来见你?”白发的妖怪追在他身后,咄咄逼人地说:“挚友,我去将她赶走。”
“她前段时日曾在安倍晴明那里失去踪迹。”妖怪蹙眉道:“挚友,你别再接近她了。”
武士睁开眼睛,眼前一片发红的深灰,片刻后,灰暗离去,那是红叶的团扇替他遮挡日光的阴影。他凝视红叶艳丽的脸,有些模糊的熟悉。红叶察觉到他的视线,偏过头,问:“怎么了?”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武士惘然地说。
“什么样的梦能有你在我这里奇怪呢。”红叶笑了:“到了秋天,我就不再是少女,你继续留在我这里,我就要舍不得你了。”
“你若是不愿意嫁人,我们就一起私奔。”
“说什么傻话。被人发现的话,我们都是要死的。”
“我有一把刀,名为鬼切,是天皇赐下的宝物,可以斩恶鬼。我带着它,来保护你。”
从春尽到早秋,菖蒲沿着河道飘零而下,白花瓣片片积落,好似新雪。红叶的倒影映在雪间,秀丽的轮廓被细雨打散成波纹。一把伞,拢住涌动的水潮,是武士站在她的身后,他腰间挂着黝黑的长剑,是鬼切。
红叶回过身,抱住武士,宽大的斗笠从头顶滑落,跌进碧水中。武士用伞遮住她的身形,只听得伞下传来红叶忧愁的声音:“你带我走吧,我不愿委屈求全。”
那是天尚暖时发生的事情,武士与红叶姬约定在婚期前一同离开京都,去世间之外的地方生活。而桂花的幽香里,武士坐在郊野的山石上,枯等了整日,也没能等到红叶的身影。
他等到的是官差,为了他勾引人妇的罪名而捉拿他。在官差到来之前,先一步出现的是衣着奇特的山贼,因着武士的衣着光鲜,宝剑锋利,便扬言要劫财。武士杀死了山贼,官差赶到时,看见的是满地尸体,尸体的夹衣中掉出的是右臣家卫的身牌。
武士回到京都时,才发现自己的家门已经被洗掠一空,而他也变成了在逃的缉犯。
暮秋,雨打残菊花落去,一地暗金色。武士坐在红叶的屋正中,守到她来。红叶已经挽起发髻,头戴珠钗,铅粉盖住她俏皮的朱痣,蚕眉掩去了眼底的风流。
“你还来我这里做什么呢。”她带着悲悯的神情:“你已经是罪犯了,还要到这里,多么不可思议呀。”
“我是来找你寻仇的。”武士抱着剑:“但比起杀死你,我更想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从不是为了等你。”红叶自嘲地笑了:“我是那孤单的月亮,总也没有圆满的时候,不是缺了一角平滑的心窍,就是被乌云遮住了眼睛。”
“我这样的人,只能被拿来做姻婚的道具。”她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刀:“就算为了那位大人做了这些,却也得不到他半分宠爱,如此简陋的房间,你能随意进出,恐怕我早早地死了,他也是不知道的吧!”
红叶一边悲鸣,一边将短刀刺向自己的腹部。武士早有预料,他抽出剑,短刀被挑飞,摔出门外。再一闪之后,武士的剑已抵住了她的脖颈。
二人静默,唯有暗香浮动。暗香压不住的燥意从角落升起,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不过须臾,时机就到了,从走廊里传来跑动的人声,是红叶的叫喊,将守卫们引了过来。
“你得走了。”红叶说。
“你说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的。”武士冷冷地审视着她。
“哪一句都是,你如果不信的话,就剖开我的心来验证。”
红叶突然扑了上来,武士手一抖,要避开她。她见武士全心全意地对她躲闪,也不再强求自己能抱住对方,就换了个方向,向着武士的宝剑撞去。
“留个纪念给我吧。”
长剑穿透了她的身体,红叶死死抓住剑柄,就像秋叶强撑在寒风中不肯坠落。武士松开手,她终于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武士在逃脱追杀时被砍了一刀,只能躲在窑窟里舔舐伤口。他遗失了自裁的剑,今后只能流窜着生活了。
他遇到女人,就是这之后发生的故事,是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发生在油灯下的故事。
这是一座废弃的草庙,武士坐在油灯下,依稀还能听到妖怪在耳边说话的声音。
“她日日献酒与你又如何,难道还能比我更和你心意?”白发的妖怪坐着草席,一束灯火点亮他眼中的流光:“挚友,我真爱你霸气又不失温柔,但有时也希望你不近人情才好。”
那妖怪嘟囔完,又鲁莽地要来亲他,几个翻滚之后,还是乖乖地躺在了草席上。冰天雪地,唯有此妖的胸前后背,都绽满红梅,梅香萦绕间,妖怪犹如休冬之兽一般低沉喘息。
“……虽不能化为挚友的骨血,然而我一生能陪伴挚友至死,却更是值得了。”
灯影缭乱,妖怪的面容在暗处浮浮沉沉,忽有风雪声,将那几缕银丝吹拂得一干二净。武士藏在佛像背后,听得来人的脚步声越发接近,最后停在佛前,兜了几圈。
“没有人,为何会有灯火?”是女人的声音:“真是一桩怪事。”
武士探出半张脸,能看到女子背对着他端坐的背影,漆黑的长发披下窄小的肩头,宛如一卷泼墨。
女人裹着厚厚的披风,绣线在灯下不时闪光,斗笠在她脚边搁着,缝着又长又密的纱。这是个家境殷实的女人,深夜,她只身躲进城郊的破庙里避雪,反而比庙里的灯火还要稀罕。
也许是偷溜出家门会情郎的人。
女人坐在油灯前,长久地等待着。她起先是跪坐着,后来渐渐发冷,就抱着膝蜷缩成一团。大雪久久不停,门外冷风呼啸,女人冻僵了身体,只好站起来踱步。
她露出小半张雪白的脸孔,双目幽深,有如裂冰的罅隙。她的嘴唇如柳叶一般薄,启合间似乎带着霜气。厚重的衣物架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就像一座华丽的山峦。
灯中的桐油终于要燃尽了,烧到头的棉线迸出几点无力回天的火星。女人两手拢住灯侧,却也无可奈何。
武士绕到女人背后,静悄悄地接近她。但女人还是警觉的,她注意到地面投射的影子,猛地回头,就被武士扼住了咽喉。
武士压住她摔在地上,灯灭了,眼前一片漆黑,风在头顶奔跑着,底下是女人苦闷的呻吟。
武士的身下一片柔软,说不清是棉衣,还是女人娇弱的身体。他将女人胸前的衣料扯开,女人又冷又怕,就不住地发抖。随着衣衫一层层地剥离,冻得恨了,女人反倒要向武士的怀里钻。她就像蛇一样,缠住武士的手臂和腰,鲜红的嘴唇吐出蛇信,湿漉漉地在武士耳畔纠缠着。
北风呜呜地鸣叫着,跑得远了,逐渐停了声息。云都追着风离去,夜幕消散,太阳就没了遮挡,而将光辉洒向远方。女人从衣服里醒过来,打着颤儿四望,已经找不到武士的影子,唯有周身青或红的掐痕。
她低下头,摸索了一番,幛子一样的长发遮住脸,又轻轻地颤抖起来。女人将脸埋进棉衣里,发出细弱的抽泣声,起初只是静静地流眼泪,后来哭声连棉布都遮不住。
武士正躺在庙顶上晒太阳,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听得久了,他便觉得烦躁不堪。他正要翻身坐起,跳下去堵住这婆娘的嘴,刚转头,便见到有人影从远处不疾不徐地来,是青年的打扮。武士便又趴了下去。
那青年整理了一番衣衫,才走进破庙,转瞬便传来女人的惊呼声。他二人果然是相识的,一开始是低低地交谈,不多时,男子的声音蓦地拔高了,又爆发出争吵。最后叮当一声,男子走出庙门,背对着破庙,腰间别着的一把短剑不见踪影。
女人又哭了几声,那男子听了,很是烦闷,想要回头催促她。就在男子将回未回之时,身披里衣的女人突然夺门而出,举起手中的短剑,猛地割向男子的喉咙。
顿时血溅如泉,男子震惊地瞪大眼睛,扭头看她。女人慌乱之下收回短剑,捅进男子的胸口。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男子甚至被她推得后退两步,站不稳,尔后仰面倒在地上。
男子和武士对上了视线,他的表情因为惊愕,更显得狰狞了。他好像猜测了什么一样,怨恨地盯着武士,怎么也合不拢眼睛,浑身僵硬着,就这样歪了脖子。
鲜血将白雪染成牡丹花。
女人颓然地坐在地上,望着血红凝成褐色,变成枯败的花朵。又过了一会儿,她抬手,想要将短剑从男子身上抽出来。她插得太深了,怎么都拔不出,还要压在死人的身上借力。等她费了好大功夫,将短剑拔出尸体,便控制不住地踉跄后退,又一次要跌坐在地面。
武士拦在女人身后抱住了她。
女人惊吓地回头,见到来人是武士,一时间呆怔在原地,举在手中的短剑也掉落在雪中。
“你也想杀我?”武士问。
女人涨红了脸,这时她好像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似的,战战地发起抖。她那两片嘴唇也象风中的柳叶一样,抖索着,欲言又止。最后她干脆什么也不说,她踮起脚,双臂拢住武士的肩膀,深深地依偎进对方怀里。
“请您不要丢下我。”女人说:“奴家已经是您的人了。”
女人从京都来,带来了红叶的消息。她没有死,并清醒着,甚至一天天地复苏。武士的鬼切落在她的手上,她谁也不给,护在自己手里。久而久之,民间就兴起了红叶其实是与情郎勾搭成奸的流言。而武士的家第,数条罪状之下,已然废作了荒土。只是便宜了红叶嫁与的右臣,因为铲除政敌,风头一时无两。
“您要找他们报仇吗?”女人不安地问:“奴家要与您一同去。”
她丰厚的盘缠尽数被武士卷走,连短剑都系进了武士的衣袖里,伶仃瘦弱,好不可怜。武士见她温驯又痴傻,也就留了几分良心,没有丢弃她,让女人跟在自己身后,折道回京都。
“挚友,我也曾锻炼酒量,自以为千杯不醉。为何只要饮挚友之酒,总是三杯即倒呢?”
白发的妖怪一副苦恼的样子。
“挚友说得极是。”听了他的回答,妖怪恍然大悟地点头:“这正是神酒与凡酒的区别,人类的酒,总是不怎么好的。”
“挚友偶有小酌,也正是有一番情趣在。然而人类之酒,终究掺了贪欲。”妖怪低下头,斟酌着自己的词句,对他来说好像不是很容易,因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挚友啊,请你把酒方子给我吧,让我来为你配齐材料,为你酿酒,便省得饮尽之苦了。”
黄花在藤条上结了苞,如同星子,驿道旁的酒肆飘出香气。武士的家宅被荡清之后,造酒的方术自然也被对家搜刮了去。往日酒铺总吹嘘有东家的酒卖,见风使驼,噱头换成西家,也是理所应当。
武士穿成了流民,女人也没得打扮。女人嫌冷,麻雀一样挤在武士身上。武士见状,便领她到酒铺外的座凳上。
酒来了,还有越年的腌菜和糠饼。武士将陶碗推给女人,碗里是满满一瓢酒,水上飘着迎春花。
“您呢?”女人抬头问。
武士拿起糠饼:“我不喝,这里的酒没有滋味。”
“奴家也不想喝。”女人撅起嘴。
“你要听话。”武士看她。
女人不情愿地捧起陶碗,小口小口地抿。武士催促她快一些,喝得急了,女人忍不住咳嗽,苍白的脸上透出桃花一样的红色。武士不叫她停下,她就喝到碗中滴酒不剩。
铛啷一声,陶碗掉在地上,女人软倒在武士怀里。
陶碗在地上滚了半圈,磕在一只草屐头,停了下来。鞋的主人提起脚,陶碗被踹进酒铺中,砸上柱子,四分五裂。店老板循声出来看,探了一眼,就躲了出去,留下台前的武士。武士抱进了怀里的女人,透过遮目的兜帽望向来人。
来人是贵族的家卫,袖子上缝了五芒星的纹章,身后跟着两位同伴。
“借道。”武士低头说。
“把公主留下。”家卫抽出腰间的佩刀。
武士拎起女人的后衣领,看了一眼:“要她?给你,带走。”
女人却徒然伸出手缠住武士的脖子,如绕根的绞杀藤:“公主?我不是,我不走!”
武士将女人从身上拽下,丢在地上:“回去。”
女人趴坐在地上,向武士爬过去,她刚抓住武士的袍角,身后的家卫便拉住了她的胳膊,要将她拖回去。女人喝了酒,借酒撒疯,扯住武士的长袍挣扎。
武士正要拉回衣袍,对面就说:“不用遮了,你也跟我们一起回去,侍臣也是你杀的吧。”
原来早就被认出来了。
武士拉下兜帽,对面先是被他骇得后退一步,才注意到他并无刀剑。这才放心地走上前,冷笑一声:“还当是什么厉害的家伙,这会儿也得束手就擒。”
家卫从衣衫里掏出麻绳,走到武士背后,要去绑住武士。在地上打滚的女人瞪圆眼睛,尖叫一声,用不知从那里得到的力气挣脱旁侍的手,拔腿跑进酒铺。
“你们去抓她。”武士背后的家卫令道。
那两人应声,一齐跑进去。只听得铺里惊声四起,有酒客跳窗而逃,或从门口四散而去。砰地响起酒壶碎裂的声音,家卫啧了一声。
他正要去抓武士的手,忽地眼前寒光一闪,武士的手中亮出一把短剑,后者反手用力一收,在家卫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家卫忙去抽腰间长刀,武士已经转过身,另一只手拉过对方脖颈,向怀里带去,如蜘蛛绞紧飞虫,手中却备好尖刃,狠狠刺进家卫的心口。
武士又快速地将短剑拔出,血泉射出,将他的半张脸染成寒梅,顺着衣袍滚落在地,流淌成涧溪。
对方闷哼一声,武士夺去他手中长刀,将他一脚踢开,转头走进酒铺,滴落一地血珠。
酒铺里,女人背靠木板墙,手抓着碎陶片,抵住自己的脖子,将另外两人逼退十步之外。发现武士进来,她眼前一亮。只见武士默然举刀,将一名侍卫砍倒在地。
另一名侍卫见自己已被逼到绝境,他大吼一声,提刀便要向武士挥去。等到那人暴露后背的女人顿时扑过来,将陶片扎进对方的后背。
人体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武士踩住那人的后脑勺,刀尖一划,最后一人的喉咙也溅出飞血,没了生息。
女人兴奋地蹲下身,将那人手里的长刀轻松地取了出来,侧过身举起刀挥了两下。
刀身沾了血,猩红的血被甩在空中,就好像是飞舞的花瓣一般凄艳。
“你不是公主,那你是谁?”武士问她。
女人回头望着武士,痴痴地笑了:“奴家,谁也不是,是那路边杂草里的野花呢。”
白发的妖怪有时会带一些小而圆的野果来,清甜可口,佐酒时别有一番甘美滋味。
“这是茨藜的果实。”妖怪说着,露出少有的回忆之色,竖金的眼瞳里闪烁着奇异的柔和:“那些花没人理睬,果子自然是也没有人吃的,可笑人类竟然不懂得它们的美味,只去嚼那些没味道的草梗。”
妖怪又是激动,又是害羞地红了脸:“实在惭愧,我只知道这一种野果,承不起挚友的夸赞。待我下山走走看看,有更美味的吃食,再带上来。”
妖怪喝酒,很快就睡着了。樱花从枝头跌落到他的角上,又顺着头发飘走,成百上千的花瓣,纷纷扬扬飞向远处的天际。
还不到樱花开的时候。
武士回过神。
女人不在他的身边,雪化之时,女人被他灌了酒,喝得晕过去,丢进了寺院。如果女人清醒着,说什么也是不肯离开的,她就像是一只追逐蚜虫的蚂蚁,尝到甜头之后,会一直守在根茎上。
武士用泥土抹了脸,看上去与贫民别无二致。他随着流浪汉们一起,入夜,趁这更差轮班的时候,从南侧的罗生门溜进了京都。
城外的梨花洋洋洒洒地飘进来,轻轻巧巧地落了满道。更远的被吹到河边的戾桥上,在游女的身周打着转。
腊月要结束了,一年逢春,将会热闹起来。
进了城门,武士沿着朱雀大街去长安。内城是住不下的,总有一些戏乐的班子在皇城外歇脚。武士装成逃荒的农户,坐在清水寺门口乞食,施斋的僧人见到他,就替他在散言台下找了份杂工的活计。
跳散乐的多是些身姿窈窕的美女,手足都缠了金铃铛,宛如油纸剪的灯影戏。
武士混迹在这些风姿绰约的绢布之间,有时去扎草台,或者是打铃铛。小拍子们嘲笑他脏兮兮,又爱他的身体,白日里正眼不肯看,夜深了又小意地来敲门。在喧闹的琴鼓与柔软的皮肉中,很快就迎来了除夕之夜。
子时的钟声敲响,满街都是祝舞的人群,家家户户都敞开门。
在媲美漫天星河的长灯之下,武士跟随着舞女的阵列,混进了仇家的后院。
红叶不在。
武士来过一次,自然知道红叶是住在哪里的,但也许红叶换了住处,他想要找到鬼切刀,又更加麻烦。
不能先找到红叶,只好先将那位右臣的脑袋砍下来了。
武士匍匐在木板格之下,在静僻无人的角落现出身影。从两侧的厢房开始,他挨个儿地找,若是遇见了人,抬刀便砍,砍死后拖进屋子里藏好。直到他捉住了好似右臣正室的少妇,他将那妇人的衣衫剥去,捂住嘴,然后将妇人拽进房间里。
寅时已过,东厢房的门被拉开,右臣迈着有些醉意的步伐进门,叫正妻给他打水。
身着华服的人迎窗,背对着他,没有动弹。窗户洞开着,窗外朔月划出一条细白的弯勾,像扎在黑锦上的银针。
右臣左右呼不应,不免有些恼火,他走上前去推搡妻子。这时一阵风穿过高天,令乌云遮住了弯月。照不见路,右臣被宫装的裙摆绊得踉跄几步,双手向前一推,咕咚一声,有东西咕噜噜滚到了他的脚边。
风走过,云散去,月亮在缝隙间透出冷光,映出地上头颅一双瞪圆的眼睛。
男人吓得僵在原地,忽地又荡起一阵风,他偏过头,眼前已是一片雪亮刀光。
“啊——……”
东风起,雁北归,桃花绽,鱼跃水。大年初一,天皇臣子全家上下惨死于家中,上下哗然。
唯有为舞姬送行的小厮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只说来人他远远望了一眼,是个高壮的男人。
待到事件查明之后,追拿武士的罪状又增加了一条。
其时,武士正混在进出罗生门的队伍中,四野梨花纷落如雨,浩浩汤汤洒满了城门,有如鹅毛大雪,又像是那金瞳红角妖怪的一头白发,网罗在罗生门下的土路上,是醒不来的梦魇。
“是时候了。”陌生的声音。
武士警觉地扭头打量,并未有人在他近前说话。他正在纳闷,忽然不远处一声惊呼。
“是他——!!”
坐在牛车上的戏班舞姬指着武士的脑袋,武士四周人纷纷作鸟兽散。平民百姓离开了,官差自然成群结队地冲上来,武士环然四顾,城里城外都冒出了官兵,原来正伺机等待这一刻。
千钧一发之际,武士扭头就跑,他撞开挡路的人群,向长安街冲去。官兵跟在他身后,于民巷里围追堵截,饶是武士身法灵活,也挨了好几刀深可见骨的伤口。
武士狂奔之下,卷起一路梨花。花瓣撒向四周,宛如沙尘般迷人眼。这白沙之中蓦地现出一条桥,桥上立着一位长发的女人,风托起她的发梢,她转过头,是一双金色的眼睛。
武士一愣,背后的剧痛将他拉回现实,官差已经堵死了他身后的来路,桥那头也不断地放大官服的影子。武士进退维谷,于是冲上桥,奋力一跃,跳进了冰冷的鸭川河。
破冰之水,水面平静,水底湍急。几乎是跳下去的瞬间,武士就被水流扯出三尺远,背后伤口里的血液仿佛找到了回家的路,源源不断地流散出去,染红了水面上一席白练般的梨花。
那妖怪好像又来了。
“不是你变弱了,而是他变强了。”陌生的巫女用带笑的声音将原因娓娓阐来:“他喝下的是掺了神血的酒,这酒本是要上贡给你的。”
“他一生追求便是强大,然而盈满则亏,即便是妖怪的身躯,也无法承受过于丰沛的神力。”巫女说着,打开了结界:“就像你,威名四海,传到了巅峰,自然就会有人来讨伐的。”
“——他在山上。”
武士睁开眼,还是这条河,然而他在河上,白发的大妖怪在身边。环绕着他和妖怪二人的,是漫山遍野的红花石蒜,摇曳着延伸到山丘的彼方。
天空是黑的,没有星月,也没有云。
“挚友,这里是哪里?”大妖怪好奇地问,他手里抓着一截断臂。
仔细一看,这连绵起伏的山丘上其实都是有人的,那些人发着虚弱的微光,飘飘荡荡地走上危立的石桥,一步步地过河,然而有时候走不稳,就栽下水去,连浪花都不曾溅起。还有一些人则聚在一起,等在远处的一方巨石之下,遥望着渡船的到来。
“我将它埋下去有什么用处吗?”大妖怪不解地说:“这已经是一节死臂了……难不成我将它种下地,来年它就会长出一截新的给我接上?挚友真是无所不——”
“啊,原来如此……”妖怪先是点了点头,又惊叹道:“这不就是永生不死了嘛,挚友还有这等保命之术!”
“若是遗忘又如何。”妖怪满不在乎地说:“无论变成什么,我都会追随挚友生生世世。”
这妖怪赤诚的金瞳仿如流火,吸引着他的视线。只见那火苗越烧越旺,最后轰然一声,炸了开来,将满山的石蒜花烧成了灰烬。一片火海之中,那妖怪又转过脸,已经是换了颜色。
“你已经如此弱小,不如就让我吞噬掉吧。”
白发的妖怪牵起唇角,露出獠牙,随着他一步步走上前,套在他脚腕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残阳如血。
他望着白发妖怪浑身四溢的黑雾,嗤笑一声,反身跳下了山崖。
“您醒了?”是那女人的脸,和寺院的藩篱一同,被夕霞染成绯色。
武士坐起身,刚抬胳膊,后背和腹部都袭来撕扯般的疼痛。
“你是谁?”武士不能动弹,只好盯着女人质问道。
女人肤白如纸,目黑如渊,唇红如血,一颦一笑灵动远非常人能及,与白发的妖怪如出一辙。
“你就是那来索我命的恶鬼吗?”武士说:“你来得真巧,这正是我虚弱的时候,可我不过是凡人一具罢了,你为何穷追不舍呢。”
“您是觉得奴家要杀死您吗,奴家怎么舍得呀。”女人说着,低下头抱住了武士的胳膊,因顾及着有伤,动作是轻轻的。女人说话也是轻轻的:“您若不喜奴家是恶鬼,等您取回宝刀鬼切,送奴家一程便是了。”
“你怎么尽说胡话。”武士忍不住叹息:“你是不是疯了。”
“疯了也好。”女人咯咯地笑起来:“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只愿您不要再丢下我。”
她总是这么说,好像真的是离开了武士,就要成一条丧水的游鱼。即使是一条狗,总是这么围着人打转,也早该讨得了好处。武士拿她无可奈何,只好说:“我衣兜里揣了串铃铛,你入戏如此深,就将它戴上,做我的东西。”
女人听到,眼前一亮,果然从武士衣服里摸到一串铜铃,叮当作响,十分可爱。她高兴地将铃铛挂在自己的脚腕上,走了几步,响了一连串细碎的铃声,铃声回荡着,就像是夕阳也被踩碎成光点一般。
女人是在浣衣时捡回了武士,她将武士藏在寺院里。因为武士要养很长时间的伤,于是她多了许多与武士说话的机会。很多时候都是她在说,武士半阖目听着,听她瞎扯了一大堆天南地北不知所云的胡说八道,她总喜欢讲鬼故事,讲得又很烂,但武士总是假装津津有味地听着,很少打断她。
武士若是说话了,女人总是要撺掇他说得更多,但是武士并不想理会她,只是望着院子里的树出神。
院子里的树,抽了条之后,就摆出了一幅要开花的架势。月中的时候,它总是憋着,时不时长出几颗新的花苞,好似排队一样等待着。终于等到了草木荣发之时,一夜之间,它发得云霞满枝头。
“原来是樱花。”武士说。
他的伤好了大半,官兵的巡查也终于波及了这方平静的寺院。女人向庙里的主持辞行,而武士就隐在后门的树下,望着樱花神游着。
女人模糊的身影在花瓣背后出现,伴随着一荡一荡的铃铛声。
如是我闻。
即使是穷凶极恶的厉鬼,死到临头,也还是会有本能的恐惧。
那家伙仗着身体里仍有取之不竭的妖力,蛮横地修补着身上的创口,然而他身上的创口,正是为这些无法驾驭的力量所撑裂。
红叶倒是想狠狠地嘲笑对方,然而自己的魂魄还被对方拿捏在手中,她并不敢说什么。
人类的追兵还在他身后,那家伙却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符箓。那符箓红叶很眼熟,必定是出于安倍晴明的手笔。可笑他一个被人所攻讦的妖怪,弥留时刻使用的还是人类留给他的道具。
更可笑的是我自己,红叶的眼前很快化作了一片黑暗,也就看不清那家伙倒地的后事,但她也不在乎了,因为她已经被安倍晴明的符咒封印在阵中。
“大江山没有了鬼王,也就等于世间百鬼再也没有了制约。你胡乱听信人类的蠢材的劝诱,酿出祸事。”妖怪的话语犹言在耳:“安倍晴明要惩罚你,而吾则更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剐。若不是那巫女占卜出了变数,你现在已然是一团飞灰。”
这是红叶拿到鬼切之后,才蓦然想起的片段。她堕为鬼的记忆,随着阵法的运作,悉数封存进了幻境的最底层,变成了故事里爱恨情仇的养料,滋养着虚假的生命。
“你会爱上他,然后与他白头偕老。”那家伙用可恶的语气说:“这样,他就会从软弱的儿女情长中走出来,成为完美无缺的鬼王。”
“倘若我不会呢。”当时的红叶仍是不甘心,她回刺着那家伙:“他爱我,我凭什么会爱他。现在的我不会,什么时候的我都不会。”
“那真的会是你吗?”然而那家伙的回答更令她感到心寒:“吾留你,不过是因为他记得你的气息罢了,只要有你的记号在,那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妖怪啊,除了自己眼中的执念,世间一切都算不了什么。红叶怒极反笑:“你不要想得太简单,他怎么会被你随便糊弄过去。”
“吾亦如是想。”出乎意料的是,这只妖怪竟然没有反驳,反倒很是赞同,他摸了摸鼻子,像是苦恼了片刻,最后破罐破摔道:“那又何妨呢。反正,挚友其实——”
他说到这里,忽然就展开了一个与之前冷酷面容完全不同的愉快表情,得意与狡黠都混杂在其中,让那双灿金的眼睛,都几乎闪起了星芒。
红叶本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那片奇异的群星,没想到她还是有再目睹一次的幸运。
这是武士上山找到她的时候的事。
红叶第一眼就发现了跟在武士背后的女人,那妖怪信誓旦旦的话语并没有落空,甚至圆满到了他还是长着原本的一副模样。
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你这里,不同寻常。”武士打量着环山而放的红枫,说:“现在刚开春,山下一路开着樱花,这些枫树怎么会如此之红。”
“你怎么知道山下就是常世呢。”红叶很有趣地望着他,她觉得武士这么一副正经的样子,实在是很罕有的。而武士身后那娇弱得小鸟依人的女人,也是很罕有的。这两样稀少的宝贝成对地出现在她眼前,简直教她一生不虚此行了。
红叶将鬼切从背后拎出来,抱在怀里,就像生母宠爱着她的婴孩。
“你来,一是要带回你的宝剑,二是要杀了我。”红叶爱怜地擦了擦鬼切的剑柄:“但你更想知道,这一切是由何而生吧。”
她的说辞很容易就打动了武士,红叶总有办法撩动他的心弦,这就像是被注定好了的一样。
武士停下脚步,凝视这个在层层叠叠的秋叶环绕之下,美艳无比的对手。他的衣袖被扯了扯,是身后的女人向他摇头。
“您赶快将鬼切取回来吧。”女人恳求道:“您不是答应了再也不丢下我了吗。”
女人的发丝里还裹挟着山下的樱花瓣。粉色的花瓣,在红枫的衬托下,变得如女人的脸一般白。
“他不会丢下你,可你会不会抛下他呢。”红叶幽幽地道。
女人一窒,她抬头望向武士,正对上武士凝视她的视线。这是一方二者重唱的大戏,红叶在前头,她在末尾,一个竭尽全力地走,一个拼死不活地追,因此谁也看不见中间的人的表情。
武士是怎么想的呢。他拂下女人黑发里的樱花。
女人捉住他的手,张口结舌,就好像他们刚见面一样地不会说话,最终还是选择扎进了武士怀里。她紧紧地抱住了武士。“我是您的。”她说。
铛啷一声,宝剑被红叶扔在地上。红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大约也是认了,她说:“你拿走它,杀了我,然后把天下与你不忿之人,悉数斩除吧。这一切皆因贪欲而起,由贪欲结束,倒也算是个完满的结局。”
武士想要弯腰捡起宝剑,女人的怀抱阻隔了他的行动。武士无奈地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吓得女人一抖,迷茫地抬起眼睛,才搞清楚状况。因为丢人,她羞红了脸,连忙松开手站到一边去。她脚下的铃铛俏皮可爱,双手白净,身材又娇小玲珑,这样看,倒真的与武士成了天生一对。
红叶的心境越发的平和,她注视着武士将鬼切握在手中,武士将鬼切拔出了刀鞘,白亮的刀光折射着秋日的凄清,落叶跌上刀刃,拦腰分成了两截。
“这把刀,名为鬼切,能斩恶鬼。”武士举起刀,一字一顿:“你,曾被这刀穿身而不死;她,同这刀一样是我的所有物。”
武士蓦地笑了:“我的迷惑早已解开,这世间并无我所求了。”
言毕,他刀刃反转,贴住自己的脖颈,双手稳定决绝地向下划去。
“——挚友!!”
站在一边的女人惊叫道,她的脸本就苍白无血色,因此即使再震惊,也不能有更多的反应了。况且她高喊出一句后,反倒还疑惑了一瞬,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突然说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称呼似的。然后,她才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像是一个普通的没了依靠的女人那样,伸出颤抖的双手,却不知道该去触碰武士身上哪个部位。
武士最后深深地凝视了她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便咽气了。
武士的死,没有流半滴血,反倒是从脖子的断口处,逐渐显现出了一片虚无的空洞。那空洞更加蔓延开来,飘落的枫叶,零散的樱花瓣,都被吞噬进去。然后是连绵的远山,碧蓝的晴空。先是一大片工笔画般绚烂的颜色,越缩越小,最后就犹如天光那一束小孔一般,倏地消失了。
这世界变成一片黑暗,连武士的躯体都被消散不见。红叶再也看不到什么秀丽的景致,她这才低下头,还揉了揉脖子,对跪在地上的女人说:“他是怎么知道,这不是常世的呢。”
“挚友料事如神,且睿智远超凡人,吾总是揣测不出他的心意。”女人也不再是女人了,脱离了幻象的桎梏,他终于褪回了妖怪的样子。
那白发金瞳的妖怪对于他挚友的吹捧从来都不是虚假的,无论是他的挚友,还是他的吹捧,想到这一点,这妖怪便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但很快,他那有点不像是自己一贯风格的表情,又变回了往常骄横的模样。
“不对。”他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挚友虽然依旧事事赢过我,可我也没有输。”
他的笑容灿烂,有些不拘一格的风采。红叶被他晾在一边,只能无言地欣赏这妖怪沉浸在自己的喜怒哀乐中。
这个妖怪长得好看,这些模样不能给他的挚友看到,有些浪费了。红叶暗忖道。
“喂,你!干嘛还站在这里不走。”
就在红叶腹诽的时候,那妖怪终于注意到了她,妖怪不满地瞪着她:“挚友已经不在这里了,你再不走,晾在这里干什么。”
“你让我走,我去哪里?”人之将死,胆子也大,红叶于是不管不顾地对那妖怪大吼道:“你留了老娘一条魂,然后呢,现在没用了,我怎么办,啊?”
“你,你不是去冥府吗。”妖怪没想到自己还有被这个小女妖甩脸子的一天,反倒愣住了,讷讷地说:“你已经死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红叶这才明白自己又被摆了很深的一道,她气不打一处来,才积上心头,忽然又不着力地散了。想来人总是恶意与温柔并存的,安倍晴明一道符把她关在幻境里浑浑噩噩数十年,到头来还是消磨了她妖魔的寿命,还给她人类的下一世。
红叶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向虚无的尽头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回过头来,招呼那只妖怪:“那你还不快跟上!”
谁知妖怪只是用嘲弄的目光望着她。
“到头来你也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妖怪说:“吾天生就是鬼之子,六道轮回,不属于我。”
话音既落,这虚无世界便骤然坍塌。光明猛烈地射入间隙,就像锉刀一样,将那些玉石般的黑暗消磨成了风中的粉尘。
叮当声响起。
那是一片盛大的花海。丝状的红花石蒜团簇地铺遍整个世界,不时有游魂在空中飘过,就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光。
红发的妖怪对这片花海并不感兴趣,也许因为他自己就是一身耀眼的红色,所以这么一方艳绝的水土,只能让他感到厌倦罢了。
他抽身欲走。
“请等一下。”有巫女在背后喊住了他。
妖怪不耐烦地转头,见巫女走上前,她手里捧着一只简陋的包裹,包裹上还粘着新鲜的泥土。
“这是故人留在这里的信物。”巫女微笑着说:“酒吞童子,既然正巧相逢在此处,我这便交还与你,也省得以后日思夜想,心里也不安宁。”
“你也敢直接称呼我名讳?”红发的妖怪,酒吞童子,对巫女的不敬有所不悦。
“也许您在这绵绵长河中沉睡的太久了。”巫女并不为他的气势所惧,悠然道:“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已经没了鬼王。但您若是有心东山再起,想必权利与名声还是唾手可得的。”
“罢了,我厌了,没兴趣。”酒吞童子哼了一声,又说:“你这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拆开来与我看,若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就留在这儿吧。”
巫女笑而不语,打开布扎,显出里面的物品来——是一截断臂。
酒吞童子皱了皱眉头:“这是个什么意思。”
“如果您嫌它模样不入眼,就将它变作一串铃铛吧。”巫女面不改色道:“这样既不用费心如何存放,也可以随时检查它的存在。”
“我要一串铃铛作甚。”酒吞童子忍不住嘀咕,但他面前的巫女是出了名的诡秘莫测,事出必有因,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接过了这只断臂。
谁知这断臂倒好似早有准备一样,刚接过手,就变成了一串精致的小铜铃,叮铃作响。
“你少乱施法。”酒吞童子不快地说。
“这可不是我胡乱施的咒,是那托付我信物的家伙,告诉我要这么做的呢。”巫女掩袖而笑:“他胡来的事情也不少这一件,都是被宠出来的。”
“那家伙是谁?”酒吞童子问。
“天机不可泄露。”巫女偏偏卖起了关子:“非要逆天改命,就要付出代价呀。”
这巫女神神叨叨,又变成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了。酒吞童子从来都懒得与她纠缠,于是甩了甩手臂,权当别过,就一路从黄泉下走到现世去。
脱离那罪业漫天飞的乌烟瘴气地方,酒吞童子就好受了许多。他将铜铃铛揣进怀里,低头一看,面前正是一条泥土小路,不知通向何方,道两旁开满星罗棋布的小野花,间杂着紫或粉或白,凌乱得不成章法。
这些花他倒是认得的,这是茨藜花。
(完)
萌新,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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